不知道他这里的星官有没有向他报告她今日借着送书的由头,来坐了一会儿又离开的事。她今日来得匆忙,谎撒得也不高明,一戳就破。
想了想,也只好将秦王拉出来背锅:“我来神宫之前,父王交待我,要多来关心一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
这是真话,爹爹的确有提过,但可没说是要她半夜来。
女星官的服饰多为广袖,隔着一张桌案,为了受力不那么痛,元汐桐的身子轻微地歪斜着,一截白白的小臂就这样从袖口露出来,大大咧咧地横在元虚舟眼下。
说话时,细细的腕子晃来晃去,说话时还要打手势。
他在心里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她停顿的间隙突然伸手将她皱成一团的袖子往下拉,直到将那条臂膀全然遮住。
小时候他照顾元汐桐已成习惯,这样的动作在他做来无比自然,元汐桐也并未多想。
她只听见他低声问:“所以你专门挑我不在的时候来。”
“那是……那是因为……”她磕磕巴巴地,想起了之前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半真半假地说道,“因为,上次你很凶,我……我怕你。”
“你怕我?”
元虚舟淡淡地笑了一声,空着的那只手竟支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你不怕,”他说,“你嘴上说着害怕,做出的事情却桩桩件件都在惹怒我。你想做什么?想试探我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能毫无底线地纵然你,是吗?”
“不是……”她喃喃着否认。
可内心却在问自己,真的不是吗?
今晚若是换个人,她还会这样不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吗?
她不就仗着他是元虚舟吗?
空气中有她不太懂的氛围在氤氲流动,他目光灼灼,渔网一样将她从头到脚笼罩住。她所有阴暗、讨巧的心思在落他眼里,都显得无所遁形。
阻断生息的术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悄然解除,少女细嫩的脖颈之下脉搏强健而紊乱,不成章法地敲打着元虚舟的指腹。那里因为他的触碰起了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好似真的印证了那句怕他的假话似的。
“你走吧。”
他突然松开对她的钳制,就这样轻松地放过了她。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究竟是因何而起,他也不想再去探究。
只当是血脉相连的妹妹太不懂事,做出了不合规矩的行为。
他作为哥哥,计较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总不能拎着她再骂一顿。
她自小就没在他这里受过这种委屈。
网收起来了,元汐桐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一向识时务,被饶过之后再也没有逗留下去的心思,愣头愣脑地“哦”了一声之后,便真的起身,毫不留恋地朝门外走去。
“等等。”
刚走到门口,又被元虚舟叫住。
她回身,看到他手里捏着一枚符纸,绕过桌案一步一步走近,“隐身符,贴好别让人看见,不然你就真的说不清了。”
哦,对。
她竟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隐身状态。
接过符纸,她正打算贴在胸前,元虚舟却又朝她走近一步。
这下近到视线都有些狭窄,狭窄到她只能看见他的胸膛。
“外面风大。”
他这样解释了一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带着兜帽的披风,然后像以前无数次照顾她那样,将披风披在她肩上,替她戴好兜帽。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又有些别扭,连看也不看她,转身只给她留下一道背影。
倒是元汐桐被他弄得心脏抽搐了一下,临走时,没忍住,小声说道:“多谢……我……明天再来看你……哥哥。”
元虚舟背朝着她顿了顿,却没有应她。
因为他知道,她想看的,并不是他。
带着兜帽的姑娘在夜色里渐渐走远,元虚舟坐回桌案,静默许久,才从乾坤袋中拎出一只不太起眼的铃铛。
另一只手轻点其上,释出一道清光。
片刻之后,这只灰扑扑的铃铛像是褪了一层壳似的,显现出原本金镶玛瑙的模样。晃一晃,铛口便妖气四起,盘旋出一朵厚重的妖云。
妖云虽小,里头却有雷电闪动。
这才是真正令他受了伤的东西。
刚踏出太微神殿的元汐桐突然止住脚步,皱着眉头回身。
——太微神殿内,除了月晖琴,还有什么东西吗?
为什么她会感受到另外一股妖力?
远在帝都的炎葵从床上睁开眼,看见秦王在身边睡得正熟。她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胸前推开,自己则慢慢起身,坐在小圆桌旁,倒了一杯水。
这时辰,满世界都已睡去,周遭寂静得只剩下风扫落叶的声音。
炎葵支着下巴,凝神半晌,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极北之地的那件灵器,居然出现在了落星神宫。
虚舟,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26章 个个都喜欢上妖族,那还得……
次日清晨,来自秦王府的拜帖送至公孙家的大门时,还沾着露水。
一个时辰之后,公孙家家主率家丁至府外亲迎。
大歧人尚武重商,公孙家作为延续了数百年历史的世家望族,起家比大歧建朝时间还长。中途虽因家中“不务商贾”的祖训而衰落过百余年,再度复兴时,却是不破不立,靠着熟识各类灵兽的属性,培育了不少王公贵族们喜爱的品种供其赏玩,同时为大歧军队提供战力极强的飞兽和坐骑,又一时风头无两起来。
秦王因爱好灵宠,出手又大方,向来很得公孙家的青眼。
马车从缓缓驶入内院,下来的却不是秦王。
而是秦王府的颜夫人。
迎着蒙蒙晨雾,颜夫人笑着说明了来意。
独女离家,去了千里之外的神宫,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膝下少了一双儿女的陪伴,她与秦王都倍感寂寞。家里头那些灵宠原来都是当畜生养的,贴心体己的几乎没有。
她今日前来,是为亲自挑选一灵宠,聘回府中当个寄托。
公孙家主随即应道,府中别的不多,灵宠最多,颜夫人看到喜欢的直接开口便是。
古稀之年的老人家,语气中隐隐透着从未有过的恭敬。
颜夫人微微颔首,对他投去赞赏的一瞥——
那就劳烦公孙先生带路,进去瞧瞧吧。
*
“据说,在玄瞻以前的数位大神官,都是一经发现携带呼风印,便带回了神宫,与血脉亲缘早早就断绝关系,对吗?那为何从玄瞻大神官起,便改变了策略呢?”
藏书阁第四层,元汐桐一边整理书籍,一边偏头看向从方才起就一直抱着双臂悬浮在空中的书精。
《神超无象》。
古书幻化成的精怪,没有实体,只有两只透明臂膀从书脊两边伸出,形成一道虚影。
近几日元汐桐来整理书籍时,都会被几个书精围住,叽叽喳喳地吵。据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另外那两位星官已经许久都未出过神宫,而她刚好又是从帝都繁华之地过来的,因此他们也想了解一下外边的世道。
没想到书成了精怪也想着要行万里路。
元汐桐很佩服它们,但她自己对这世道也不大了解,行过的最长的路也就是从帝都来神宫这一段。渐渐地它们觉得她的世面也都是从书本中看来的之后,便对她淡了兴致。
只有这本《神超无象》偶尔会来跟她搭一下话。
元汐桐是觉得,反正自己在这里毫无帮手,还不如借助书精探听点内幕消息。
阳光从窗棱照进来几束光柱,透明的手装模作样地挥了挥,驱赶了几下光里的灰尘,才拖着语调反问道:“你兄长没向你透露过?”
“没有。”元汐桐摇摇头。
以前她对神宫的一切都很排斥,想到元虚舟长大之后要永远待在这个鬼地方,气都气饱了,哪里还会专门打听这些。
只是,经过昨夜,她才发现,元虚舟身上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太多。作为神官,却对她夜探神殿的目的不闻不问,甚至对她身上突然冒出的光茫视而不见,就这样轻易地将她放走。
紧接着,神殿之内又出现另一股妖力。
接二连三的蹊跷,简直像前方有个陷阱,等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偏偏她还避无可避。
想要的东西就摆在太微神殿,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必须面不改色地闯进去。
抱着若要成事,必须知己知彼的想法。时隔多年,她被迫再次关心起了元虚舟这个“兄长”。
虽然别有用心。
虽然这份关心已经迟到了太久。
“自然是出过几次问题才改的。”书精说。
“什么问题啊?”
“大问题,”横竖这也不是什么秘辛,管弦阁甚至还根据这几段轶事编排了几册痴男怨女的话本子来着,书精也没卖关子,直言道——
“神官神官,顾名思义,便是专心侍神的官,既然被呼风印选中,做了人上之人,享受着世人的敬仰,那最起码得耐得住无边孤寂吧。但自小在这神宫长大的孩子,大千世界全没体验过,身边围绕的星官们又多数和自己一样,端庄雅正,克己复礼,那不是见着个性子活泼讨巧的妖女就被勾得走不动道了吗?”
“接连几个都是这样?”元汐桐很惊讶,“不过,妖女是泛指,还是……真正的妖啊?”
“当然是泛指,个个都喜欢上妖族,那还得了?”
“……”
“更何况,落星神宫成立这么多年,神官长有男有女,将其拉下神坛的自然也有男有女,”书精突然哼唧一声,语带嘲讽,“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神官长好好在神宫里待着,结果人非得跟完成什么任务一样,想尽办法闯到神宫里来……总有几个抵挡不住诱惑的傻子,都没等到呼风印降生在新的人选身上,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散尽修为放下一切要跟人双宿双飞。”
散尽修为这样惨烈的事情,被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元汐桐听得有些发愣。
神官长真是高危职业……
一不小心破了道,就把前半辈子的修为全还回去了。
“神宫反正是伫立在这里,跟靶子似的,各方势力有别的想法也正常,”书精悠悠在空中晃了晃,又道,“不过你放心,端方雅正、克己复礼这几个字,你兄长元虚舟都不沾边。以前他好歹称得上玉雪可爱,现在嘛,也就一副皮相拿得出手,他这性子,女娃们见着他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故意接近他。”
这话元汐桐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