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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他思春_分节阅读_第63节
小说作者:岁无鱼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320 KB   上传时间:2025-03-05 20:13:56
  “那你们这是去……”
  “人都没了,再留着就要臭了,我带人将尸首扔到河里去。”
  金玉书愣怔一瞬,盯着那卷简陋的草席,一股气血上涌,本能先于理智骂出了声:“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就算没条件风光大葬,总要让她入土为安吧?你们把她往河里一扔,这跟抛尸有什么两样?让她在松荆河里当个水鬼吗?”
  牛二默了会儿,哑着嗓子道:“不是随便一块地都可以埋人的,我们只是沾了崔氏的光,才能在这儿落几日脚,这里的山有主,树有主,乃至每一根草、每一粒沙都有主,想把人葬在这儿,要么把这块地买下来,要么奉上银钱,求契主匀一块位置借我们用。”
  “但契主无一例外,是官绅豪强,前者,他们瞧不上我们这点散碎银两,后者,这是他们玩乐的地盘,无端埋个人,他们嫌晦气,定然不肯。”
  “那、那也……”金玉书攥着碗的指节隐隐发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目光涣散,在望及某处时,忽而一亮,宛若奔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冲至寇骞面前,拉着他往这来,“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阿鲤可是每日跟在你身边的,你总不能看着她被扔进水里喂鱼吧?”
  寇骞垂下眼睫,半晌才出声:“若是白原洲还在,倒也能削块木牌立个碑,但现在白原洲没了,我们是彻彻底底、无家可归的流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金玉书看了看满面愁容的牛二,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寇骞,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在心头翻涌,他曾经以为的,在松荆河上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匪寇,而今离了水,上了岸,竟成了任谁都能啐上一口、踩上一脚的蝼蚁。
  他低下头,琥珀色的药汤清透,映出一张将哭未哭的脸,他忽而将手收紧,恶狠狠地甩出去,药汤四溅,药碗应声而碎。
  “不就是地吗?”金玉书赤红着眼睛道,“樊川郡的世家子弟,大半都在别院里住着,我一个个问过去,总能问到一个愿意的,你们且等着,天黑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金玉书撂下一锅药汤不管,回营帐将所有值钱的物什草草裹了背到肩上,凭两条腿竭力跑着,向别院奔去,剩下牛二几人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低着头,粗粝的手指在草席的边缘抚了抚,“老大,要不,咱们等等他,万一——”
  “不用等,”寇骞道,“他要不到地。”
  *
  金玉书到底比不得终日行在山野的流民,流民在崎岖山道被利箭围剿尚能躲闪,他不过在坑洼的平地上奔跑却能摔得浑身是泥,唯一庆幸就是,用来装钱财的包袱够厚,除了脏了些,一文钱都没落下。
  他拖着剧痛的腿,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跑到别院,筋疲力尽地倚靠着门口的石狮子,正喘气的功夫,便招来守门奴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大胆!你一个流民不好生在难民窝里待着,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要是冲撞了诸位贵客,你这条贱命如何担待得起?”
  金玉书勉力咽了口口水,让干得冒烟的嗓子稍稍好受些,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递过去,“我、我不是流民,我有事要禀报!”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奴仆拧着眉将他这狼狈模样打量一番,阴阳怪气道,“莫不是破产了,想来求接济吧?”
  金玉书试图将自己的身价再抬高些,“崔公子知道我。”
  奴仆冷嘲一声:“不止崔公子,这里头的每位公子还跟我说过话呢,你看我到处显摆了吗?撒泡尿照照你现在这副模样吧,还好意思跑出来丢人现眼!”
  奴仆一把将他从石狮子上拽下来,宛如对待一个大型垃圾般丢到一边,转而如珠似宝地心疼起被蹭脏的石狮子,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巾帕,一手抚着石身,一手仔仔细细地擦着,竟是比对待自己脸上的皮肉还要小心谨慎万分。
  金玉书忍着疼,将被撞脱的包袱捡起,拍了拍上头的泥灰,自右肩穿到左腋,将绳结系紧,站直身子,静静地立在那。
  目光在守门的两个奴仆间徘徊,深吸一口气,看准时机,猛冲进去。

第92章 092 尸横遍野 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
  虽未进过别院, 但高门大户里的设计总是大差不差,行过连廊,绕过小园,再尾随几个端茶倒水的奴仆, 竟真叫金玉书寻到了厅堂。
  绫罗绸缎不要钱般被挥霍着, 用来做窗前的帘幕、案上的桌布、地上的薄毯,丝竹靡靡、水袖蹁跹, 沾了泥水的长靴戛然止步, 立在厅外, 上涌的气血散去,空余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忐忑踟蹰。
  金玉书咽了口口水, 目光穿过纷乱的人声,落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待一曲舞毕, 环肥燕瘦的舞姬款款退去, 他这才握紧了双手,藏于袖中,躬身俯首地踩上艳色的绫罗。
  一步, 两步……
  一个鞋印, 两个鞋印……
  饶是未曾对上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金玉书也能察觉席间宾客毫不掩饰的鄙夷, 如芒在背, 如蛆附骨,他竭力扯动两颊的皮肉,营造出一个讨好的笑,拱手, 朝各个方向作揖,如是一圈后,方才敢表明来意。
  “不知这别院外头的地,是归哪位公子所有?”
  “问这个做什么?你要买地?”
  金玉书朝应声的锦衣青年望去,将包袱解开,小心地捧在怀里,“我带了钱,倘若公子愿意,可能卖个一亩三分地给我?”
  “一亩三分?”锦衣青年嗤笑一声,挑眉道,“买个百八十亩的,我都嫌签契书麻烦,更别说你这个。”
  边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奇地问:“这么小的地,就是盖间茅房都不够使的,你要买去做什么?”
  “昨夜,有人溺水不治,我想买块地,让她入土为安。”
  书生的脸上顿时阴沉下去,“还吃着饭呢,讲这种死人的事,恶不恶心?”
  “尸首若不处理妥当,恐生瘟疫,”金玉书抿了抿唇,“流民与诸位公子不过一墙之隔,难道你们就不怕疫病传到自己头上去吗?”
  蓝青溪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别院药材齐全,又有大夫坐镇,出不了岔子,实在有问题,将这群流民招揽过来的崔氏也会对此事负责到底的。崔兄,青溪所言可对?”
  金玉书望向最后的一线希望,可崔淮卿只是歪着脑袋,慢悠悠地扇动折扇,“我对流民已是仁至义尽,活不活得下来,那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
  扇骨收拢,希望也就此湮灭。
  “烧成灰,扔进水,办法多得是,回去吧,别扰了诸位的雅兴。”
  说得轻巧,怎么不去问问自己的九族,哪个愿意死后被挫骨扬灰?
  金玉书愤愤离开,跨过院门槛时,还被小心眼的门房往背后踹了一脚,得亏用手护住了连,不然,非得被摔成个狗啃泥不可。象征性地拍了拍衣摆,但手上是泥,衣上是泥,可想而知效果几近于无,愈发同流民没什么两样了。
  这周边的地要不到,那再往偏远些的地方去呢?寻个荒僻村子,多塞些银子,不止坟头能和已故的村民们挨到一块,连灵位都能挤进祠堂,到时候逢年过节的,少不了纸钱贡品。就是出去找村子可能得废些功夫,可再怎么也比那样粗暴地抛尸要好吧?
  金玉书急急地往回赶,欲同他们商量此事,钱他出,人他运,总不能还有理由拒绝。
  可营地里仍同往日一般排着长队,他眯着眼四处搜寻,不消片刻,就望见了坐在帐篷里啃饼子的牛二,脚步一转,便往那去,可行到面前,却不见早上的那卷草席,喉头一哽,艰难出声:“人、人呢?”
  牛二将最后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含糊道:“扔了。”
  “我不是让你们等我吗?”
  “你要到地了?”寇骞淡然出声。
  “……没有。”
  “那早扔和晚扔又有什么区别?”
  金玉书双目赤红地瞪过去,约是怒壮怂人胆,竟一把攥住了寇骞的衣领,一字一顿道:“当然有区别!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如果你们等我,我就可以带着她去别处好生安葬,而不是落得现在这样,死无全尸的下场!”
  寇骞眨了眨眼,音调冷然,“一具尸首罢了,放在哪都会腐烂,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你!”气至极点,金玉书竟是连骂都骂不出来,目光扫视,倏然从牛二身侧抽出了一把长刀,刀刃恶狠狠地朝地上的竹席割去,“怪我识人不清,把你当成了重情重义的朋友,如今知道你的真面目,我要同你割席——”
  竹子质韧,长刀驽钝,凭他的气力竟是没能斩动分毫,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刀拎起,扯起衣袍一角,利落割断,改口道:“割袍断义!”
  长刀被砸落在地,嗡嗡作响,帘幕被狠狠甩过,飘飘摇摇。
  帐篷内静得落针可闻,气氛一片凝重,终是牛二心疼自己的佩刀,俯身捡起,目光瞟过半截衣角时,奇怪地挠了挠头发。
  “他生气归生气,为啥把自己的衣裳给划烂了?”
  *
  金玉书离营出走,买了条渔船,声称要去下游捞尸,至于留下来的流民,将熬药汤的换了个新人,与寻常一样过日子,只是不知怎的,陆陆续续都病了起来。
  许是天气转凉受了寒,或是天生命贱难享福,连绵的咳嗽声蔓延开去,此起彼伏,总也不得停歇,就连隔壁驻扎的兵卒也受了影响,一个赛一个地咳着,蔡玟玉忙得不得不每天两头跑,崔自明拎着药箱跟着团团转,饶是如此,这病症也未见起色。
  药汁一碗一碗地往下灌,新尸一具一具地往河边抬,也不知是哪个流民先闹的事,唾骂起蔡玟玉这个庸医,用泥团、石块砸去,硬生生将人逼走,最后剩一堆奄奄一息的人躺在营帐里等死。
  伙食从又香又甜的白面蒸饼变回了粗粝涩口的黑色麸饼,但吃哪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塞进嘴里,皆是味同嚼蜡。
  牛二一口麸饼一口水,将餐食强咽下去,目光涣散地发着呆,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一月前,他们还在白原洲上喝酒吃肉,为老大过寿来着,结果一眨眼,白原洲没了,老大瞎了,连兄弟们都死了大半。
  他没读过书,脑子不好使,想不出这么复杂的问题。
  “阿树,阿树?”
  他唤了几声,没有回应。
  奇怪,阿树也染了病,整日病恹恹地咳着,怎么今日这么安静?是病好了?
  还不等他多想些,另一道声音便先一步响起,“人早就没气了,扔到河里吧。”
  牛二跌坐在凳子上,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眼前黑黑白白的光影晃动,待终于回过神时,才望见面前躺着的面色青白的人,是了,大家死了,阿树也死了。
  他跪下身,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来,将草席晕染出一块块深色的斑点,往日能抡着巨斧肆意舞动的双手,现下却虚弱地连一角草席都提不起,他擤了擤鼻子,硬是憋回了眼泪,深吸一口气,咬牙拽着草席将人卷起,抗到肩上。
  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老大,我、我去……”
  话还未说完,泪便同决堤之水涌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哭着,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寇骞微微收紧了手,垂下眼睫,“嗯,去吧。”
  从营地到河边的路不远,更何况,牛二这几日来往得频繁,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寻到,但这次耽误的时间格外长,去时外头还一片亮堂,回时便只有寥寥烛光,寇骞不问,牛二也就不答。
  如是沉默良久,牛二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开口道:“老大,你说,我们还能熬几日?”
  “要是先没的是你,我还能再卷卷席子,把你送河里,可要没的是我,”他顿了下,声音愈发干涩,“死在帐篷里还好些,你多找找还能寻到我,要是倒在外头,便只能烂在地上,等着被野狗野狼吃了。不然,等我染了病,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便跳河自尽吧,也省得你看不见,还要背着我找路。”
  “别说这种话。”
  “现在不说,以后不是更没机会说了?”牛二咧嘴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涩便顺着唇舌蔓延至心头,“旁边段将军的兵营里好像也出了事,每日大片大片地往外抬人,但人家有钱,不必把尸首扔河里,寻了个山头埋着呢。”
  “我也想在山里埋着,但想了想,大家都在水里,我也跟着去水里好了,有个伴,能热闹些。”
  牛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有金玉书,他走的早,不知道染上病没,他是做生意的,肯定识字,要是能给我们写上名字,摆了灵位就好了,隔三差五烧几张纸钱过来,咱们就不必做了鬼还要每天出门去劫道了。”
  寇骞躺下身,眼睛慢吞吞地眨着,浓重的黑暗里,隐约能看清夜风的轨迹,纠缠着帘幕摇来晃去,又黏连在衣角不肯分离。
  “老大,要不然,你悄悄去投奔崔公子吧?”牛二突然道,“看在小崔娘子的份上,他肯定会收留你的!别院里没人得病,你过去之后,让蔡大夫给你好好检查一下,再把眼睛给治了,到时候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家,吃香的喝辣的,好好过日子!”
  “我和阿树他们,就在水底下保佑你们。”
  “……滚,用不着,睡你的觉去!”
  帐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寇骞也总算有空闲想些与正事无关的东西,诸如,小祖宗赶路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以及,何时归?
  手指翻折间,是第一百只草蝴蝶。

第93章 093 百年之好 正文完
  别院里的王孙公子终于停了听曲看舞的心思, 停杯投箸,矛头直指向崔淮卿。
  “崔公子倒是好心,却惹回了一身骚,”锦衣人横眉冷嗤, “本不过几个流民, 赶进山里等死不就是了,现今养出一圈疫病来, 连段将军的士卒都未能幸免, 再这么待下去, 指不定哪天就越过院墙,传到我们身上了!”
  有人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几日便是半夜都能听见那帮子贱民的咳嗽声, 扰得我睡觉都睡不安稳!”
  连一向唯崔淮卿是从的段煜白也一反常态, 凝眉开口:“那蔡玟玉的医术枉称虞阳第一,整日在写写画画的,就见人越死越多, 一个救活的都没有!疫病凶猛, 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崔公子当早做打算才是!”
  迎上一片诘问的目光, 崔淮卿捏着扇骨的手微微收紧, “既然蔡大夫束手无策, 便将樊川郡的名医一道请来, 总不见得个个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自明, 你即刻出发,去——”
  话音未落,便被倏然打断,崔淮卿眉心一皱, 转头望去,竟是蓝青溪。
  “此去郡城,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返也需数日,可眼下的状况,一日死十数人已算少的了,如何经得起这般拖延?”蓝青溪状似温和的语调里,却容不得人丁点拒绝,“崔兄,还是尽快将人处理了才是,你说,对不对?”
  一贯是崔淮卿这般拿腔作调压得蓝青溪唯唯诺诺,而今情况倒转,才真正叫人尝到了其间的酸涩难熬,崔淮卿默了半晌,道:“人数众多,恐不好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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