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玟玉对他这没什么可信度的说辞不予置评,趺坐在一旁,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饮罢,便去收拾自己的药箱。
她委实搞不清楚这疯子脑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嘴上无比深情,做出的事却狠毒到令人胆寒,但她只是一个大夫,自身尚且难保,至多用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给他使使绊子,再其它的的,无计可施。
目光状若不经意地落在草木间的身影上,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期望,那位崔女公子是死是活。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岭,未免太过可怜,可若是活着,要么顺着蓝青溪的心意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要么,就得在千辛万苦的死里逃生后重新赴死,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路。
一个侍从急急地赶回来,屈膝禀报:“公子,已寻到马。”
蓝青溪颔首,正要下令,又一个侍从策马追来,“公子,崔氏来人了!”
蔡玟玉眉头一松,顿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将自己的杯盏重新添满,茶壶尚未来得及放下,崔自明便闯了过来,撂了缰绳,翻身下马,环视一圈,冷声道:“我家女公子呢?”
“暂且不知,但侍从刚刚寻到她的马,不若我们一起去看看?”
蓝青溪缓缓起身,在仆从的牵引下,往树林深处走去,崔自明紧绷着脸庞,目光瞟过桌案上精致的茶具,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
他家女公子下落不明,这厮竟还有闲情逸致静心品茶?
崔自明强忍着将这些茶具砸个稀巴烂的念头,咬牙跟上去。
马已经死了。
尸体横在小径的正中,周遭的草叶上皆凝结着干涸的血迹,马腹破开了一个口子,内脏被刨了出来,许是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发现,啃食了去,但最惹眼的,是马失去的一只前蹄,伤口利落,显然是被利器斩断的。
马遭不测,人又如何幸免?
胸腔里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膛,崔自明赤红着双眼,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家女公子与你随行,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此事,并非我所愿。”
“簌簌一向喜欢热闹,听闻秋猎,便非来不可,我原只打算让她瞧瞧,谁料,她铁了心要亲自下场,我劝了几句,她就同我大吵一架,夺了马,闯了进来,而后,便失踪到现在。”
*
山间的风并不猛烈,乍看上去娇弱得很,只能牵牵袖角、拉拉裙裾,可甚是黏人,丝丝缕缕顺着衣料的空隙向里攀爬而去,将肌肤上每一寸的暖意驱逐后,便原形毕露,化为一根根银针,将寒凉刺入骨髓。
想躲,但怎么都躲不开。
崔竹喧本能地蜷在一起,直到一股力量将她生拽起来,她试图睁开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禁锢住,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片黑暗。一点温热在她身上游走,自手腕,到腰身,又抚过脸颊,揉开唇瓣,舌尖忽而触到什么,苦且涩的滋味顿时弥漫开来,她下意识要吐出去,却被先一步捂住了嘴。
思绪愈发凌乱,昏昏沉沉间,竟也不知道那温热是在何时退开。
但她却是不再冷了,似是还出了汗,身上粘腻得难受,但再怎么,也比先前头晕目眩的不适要好得多,她还欲再睡,迷迷糊糊间却听得压抑的哭声,她听得心烦意乱,蹙眉睁眼,眼前却不见了遮天蔽日的浓绿。
顶上是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篷布,有烂泥的黄色,有尘灰的褐色,有霉点的黑色,还有一些搅和在一起,用语言无法形容的肮脏,只是瞧上一眼,鼻尖仿佛就嗅到了陈年的酸腐味,胃间翻滚,几欲作呕。
崔竹喧支着身子坐起来,却沾了一掌心的土渍,她低眉看去,才发现身下竟连张竹床也无,不过是在烂泥上铺了张草席,草席还破了口子,又脏又朽,比底下的烂泥好不了多少。
来不及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忽地被一个脏兮兮的身影揽进怀里,本能地想要推开,耳畔却是呜咽的哭声,她僵了一瞬,根据那熟悉的音色判断,艰难地出声:“……范云?”
“崔娘子,”环在她腰间的手兀自收紧了些,连带着她的一颗心都往下沉,“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崔竹喧轻拍着范云的脊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了半天,正要开口时,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范云浑身一抖,急忙勾着她的小臂往外跑。她被拉扯得一个踉跄,险些头朝下栽倒下去,也是这时,她瞧见了身旁人的手,瞳孔一缩,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你、你的手……”
范云有一双巧手,绣花像花,绣草像草,指腹虽因常年穿针引线而生了茧子,可这并不妨碍那双手修长、纤细,而如今,在血与泥干涸在一起形成的黑色里,每个指节都以古怪的姿势扭曲着,伤口溃烂,已然生出腐肉。
范云下意识将手往后缩了缩,低垂着脑袋,轻轻摇头。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寒暄。
崔竹喧只得紧挨着范云站定,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出去,边上乌泱泱地聚集着同样蓬头垢面的人群,个个衣衫褴褛、神情麻木,透过面上的脏污,倒是勉强能辨认出几个熟人——在白原洲时,同席共饮过。
目光不断在人群里翻找,可不管怎么找,都没有寇骞的身影。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披帛只余下包裹着伤口的那一小截,不知是何时被割断了,她蹙眉去想,可记忆只停留在她与寇骞一起在山道上走,再醒来时,就是这儿了。
尖利的锣声终于停了,一群戴着面具的持刀者中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架着不甚标准的二郎腿,左手拿着账簿,右手食指在舌上轻点,手指一页一页翻着,面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翻到最新的那页时,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爆发,“你们这群光会吃不会干的废物!”
“每日都往这儿运新人,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怎么出的货还一天比一天少?要是今天量没上来,我就把你们给扔下锅煮了!”
这般发泄过一通,男人的怒火总算消散了些,努努下巴,立时有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吆喝一声,麻木的人群便同被驱赶的牛羊一般,拖沓着脚步向那边走去。有的领了斧,有的领了凿,还有的领了木锨、木铲,轮到范云和她时,便只能拿着破破烂烂的竹筐和竹畚箕,虽不知道要被派去干什么,但拿着这种垃圾,干什么都是不成的。
她企图在壮汉的眼皮子底下调换个好些的工具,手刚试探着伸过去,便迎来一道破空声,石制的桌案上现出一条清晰的鞭痕,若非躲得及时,定免不得皮开肉绽。
“挖矿的罪奴,还有资格挑挑拣拣?再在这里拖拖拉拉磨洋工,老子就把你的皮剐下来编皮绳!”
崔竹喧面色煞白,抱着竹畚箕缩头缩脑地跟上队伍。
只是脑中却不断去想壮汉口中的话,挖矿?
她和人群一起被驱赶进黑漆漆的洞口,洞道初时还算开阔,容得他们三三两两并行,可走着走着,便连两人并肩都有些困难,岔道路口有多少条不清楚,总归四五十个人进洞,现今就只剩她和范云。
风声愈来愈远,洞中愈来愈静,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尽头。
范云捧了几块石头堆砌,将火把插在其中,熟练地从洞壁的松散处扣出石块,扔进竹筐中,崔竹喧把石块拿起,用衣袖将沾染的土擦去,借着火光照亮,盯着石上深深浅浅的纹路细瞧,眸光一凛。
这是,金矿。
第66章 066 掘金挖矿 关于温热的怀抱、轻……
需要偷偷摸摸捉人来挖, 显然,眼前的是座密而不报,私下开采的金矿。
崔竹喧立时想通了其中关节。
为何樊川郡不见流民,为何蓝氏年年到访, 为何兴师动众举办秋猎, 皆只是为这座见不得人的金矿打掩护。郡中权贵尽数参与秋猎,以狩猎活人为乐, 自然官官相护, 对大肆搜捕流民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被抓走的流民少数供他们玩乐,大部分则被压在这矿山中日夜劳作。
当真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私采金矿的罪名之大, 足以将整个樊川郡搅得天翻地覆, 不论是崔氏世家之首的位置,还是樊川郡守的官职,只要将此事披露出去, 都不在话下。
相较于被突然扔进这荒僻之地的恐惧而言, 因勃勃野心将被添满的喜悦更叫人兴奋。
崔竹喧将石块扔回竹筐中,靠着洞壁坐下,冷静道:“我们要逃出去, 将此事状告到御前, 把这些心肝脾肺肾都黑得腐臭的人, 全部满门抄斩。”
范云费劲抠挖石块的动作顿了下, 低垂着眼睫, 声音还带着哭后的喑哑,“逃不出去的。”
“我试过许多次了,”她颤巍巍地将双手递出,在火光的映衬下, 那些溃烂的伤口更显得狰狞可怖,“且不说这里的守卫森严,论身手,我们打一个都勉强,更别提与这么多人相抗衡,便是侥幸没惊动任何看守,外头的那片林子我们也闯不出去。”
“林子里有终年不散的瘴气,吸上一点就要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我最后一次便是逃到了那,结果没走多远就晕过去了,被看守抓了回来。”
“负山险阻,瘴气缭绕,人触之辄病疟,”崔竹喧微微凝眉,难怪她会莫名昏厥过去,只是,既然她走不过去,那那些守卫又如何能在林中自由穿行,除非——她眸色一凛,“看守的身上有解瘴丸。”
她脑海中终有些片段闪过,关于温热的怀抱、轻柔的触碰、舌尖的涩味……
是寇骞。
再经由此往回推断,她应是和寇骞一道误闯了瘴气林,情急之下,他割断披帛,去寻找解毒的药草,却碰上了在林中巡逻的守卫,他从守卫那抢了解药给她喂下,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没有将她带走,而是任由她被掳进矿山。
按理来说,他应当也潜了进来,只是方才在人堆里没瞧见,难道是被分去了其它地方?
“除了这处矿洞,被抓来的人还会在哪?”以她和范云的身手,想弄到解瘴丸,绝非易事,当务之急还是该寻到几个靠谱的帮手,“阿树呢?还有牛二,白原洲的其他人呢?”
范云的面色更难看了些,半晌才讷讷出声:“……前几日工头说要开一处新的矿井,带了好些人走,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崔竹喧抿着唇,静静地望着炽热的火光,却满目冷然,“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当一个孤魂野鬼算怎么回事,就算非死不可,也要把那姓蓝的拖下来垫背!”
*
气到极致,崔自明甚至有些想笑。
这姓蓝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摆明了是他照顾不利的过错,竟还敢三言两语全推到女公子自己身上!
什么女公子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非要进猎山狩猎,这才遇到流民的伏击,生死难料,莫说女公子从不会做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之事,便是她真的想狩猎,他难道就不知道派人提前清场,把危险排除,叫两队侍从随侍左右吗?
现今把人弄丢了,倒知道嚎丧了,装出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谁知道他是真的担忧到吃不下,还是在树林子里被茶水灌饱了肚子。
一出猎山,崔自明便直奔着蓝氏下榻的别院而去,穿过回廊,将金缕提溜进屋子。
“女公子被寻回这种大事,为何没有写信或派人通知公子?”
金缕面色一白,慌忙答道:“写、写了的!女公子亲自写了信,整整三张信纸,我托人寄出去的。”
“那我在东云怎么没有收到?”
“我不知公子行踪,便把信寄去岫陵府衙了,所以……”
“一派胡言!”崔自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如冷刀子子般向她刺去,“我和公子日日在岫陵翻阅卷宗,怎么可能错过女公子的信?”
金缕呼吸一窒,捏紧了衣摆,战战兢兢,两腿发软,支支吾吾地出声:“许是、许是这松荆河上的匪多,信使被劫了去。”
崔自明微微挑眉,“是么?”
“正是如此,蓝公子也知道的,所以才叫郡守去河上剿匪,”金缕小心翼翼地抬眸,用余光观察面前人的神色,见他的怒意渐熄,这才壮着胆子,继续道,“自将女公子迎回来后,我每天尽心竭力服侍左右,蓝公子对女公子的好,我都是亲眼所见,发生这种变故,实属意外。”
许是怕空口白牙的难有说服力,她便试探着挪到梳妆台旁,将妆奁打开,呈于他眼前,“你看,这些都是蓝公子准备的,还有衣橱里的华服,架子上的摆件,每件都价值不菲,足见他对女公子上心得很!”
崔自明低眉扫过一眼,无非是些金玉玛瑙,值钱是值钱,可女公子的库房里,何曾缺过这些玩意儿?若是这么点小钱,便能称得上上心,虞阳多得是愿对女公子上心的人。
金缕不可信,他想。
女公子再度在她的看护下丢了,她不哭着喊着饶她一命便算镇定了,竟还有闲工夫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姓蓝的辩白,定是被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可除了金缕,别院里剩余的都是蓝氏的人,他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一定能问出几句真话来,更何况,他无权对蓝氏的人下手,除非把公子从岫陵给请过来,但路上又得耽搁诸多时间——等等,还有一人,不属于蓝氏。
崔自明忽而将妆奁接过,指尖在一堆金簪、玉钗里翻动,心中粗略估算出一个数值,盖子“咔哒”一合,于金缕茫然的目光中猛然伸手。
低低的一声闷哼后,金缕瘫倒在地。
他将人往小榻上一扔,随手把被褥抖开铺上,推开门,用惊慌的语调大声呼喊:
“快去请蔡大夫!金缕受惊过度,晕倒了!”
*
挖矿委实不是一件好干的活计,至少对范云、对崔竹喧都是如此。
范云指骨尽断,连吃饭用的木箸都不一定能拿得起,就更别提各个奇形怪状的矿石,她只能用掌侧去剐、去蹭,忍着皮肉被划烂的痛将石块挖出来,然后用两个手腕合在一起,将石块捧起,装进竹筐之中。
崔竹喧的手指倒是完好,可双手握着石头在洞壁上不得章法地胡乱挖凿,不消多久,指节、掌心便被石头的棱角磨出细小的划痕,被黑色的污泥覆盖着,瞧不见具体的伤口,可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饶是如此,被分配给她们的竹筐才堪堪填满了一个底,距离能交差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可刺耳的锣声如催命符般,自洞口钻进洞中,沿着每条岔道,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每个矿工——出洞的时间到了。
范云没法儿搬竹筐,崔竹喧搬不动竹筐,两人一起连拖带拽,毫无疑问落在队伍的末尾,好不容易出了洞口,叫久违的日光晃了下眼,脚下便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连带着好不容易装好的石块一并跌到地上。
顾不得呼痛,不想挨鞭子的话,就得抓紧把矿石收捡好。
二人伏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可原先只能垫一个底的石块,现下却装了半框,崔竹喧低眉再瞧,这竹筐边缘齐整,哪是她们那烂竹片拼凑出的垃圾能比的,是同旁人拿错了?
她转头欲去寻这丢了石头的倒霉矿工,可人没瞧见,只瞧见横在目前的一条长鞭,她立时低眉敛目,拉着石块绕行,咬牙跟上队伍。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念经般在心底反复念过一通,这才勉强将心绪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