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辛辣、又涩口,闻时没有醇香,饮罢没有回甘,一碗碗下肚,只觉得烧心得很,仿佛喝的不是高粱酿的酒,而是正燃的火油。可那些人都能喝下,她怎么能喝个三两口就怯场,是故,她来者不拒,饮了全程,得了每一个人称赞的“好酒量”。
想到这,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歪着脑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儿。
只是脑袋晕晕乎乎的,曲子哼了一半,忘了一半,也便懒得再想,靠着椅背,一只右手往外伸去,只是半天都没落到实处,当即蹙起眉,不满地喊道:“金缕!”
“……好你个金缕,胆敢偷懒,我要……”话到一半,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她不在崔府,而是在白原洲,于是改口,“阿鲤?阿鲤你去哪了?”
也没有回应。
崔竹喧支起身子,左右望了一圈,没见着人影。
难道去别处吃东西了?算了,那她自己回去。
她在原地转了三圈,终于确定要去的方向,步子摇摇晃晃迈开,倒是记得要分一只手提起裙摆,只是左三步、右两步的,比行进的蜗牛快不了几分。
又眯起眼睛,一副在辨认路线的模样,偏偏路旁的房屋不看,弯曲的小道不看,一会儿观天象,一会儿询草木,这会儿还揪了几片叶子合在手心,上下摇晃,是要问卜。
一片正面,两片反面,所以,往右。
可她抬头时,却瞧见了一盏花灯,于是,左右都不重要了,她改朝着花灯而去。双手捧起灯盏,低眉细看,黑乎乎的墨团被个细长条的墨迹扎穿,她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这是什么,只是两手顺着花灯往上爬,将提着灯的人拉低了些,恶劣地勾起唇角,嘲笑道:“好难看的灯!”
“嗯,那就扔了。”提灯人应道。
崔竹喧顿时敛了笑,柳眉倒竖,“不许扔,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这是某做的,不归你。”
她松开手,凝眸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将灯夺过来,而后扬起眉,提着灯在他面前炫耀,“看,在我手里,是我的!”
“……好,是你的。”
她面上的得意立时又盛了几分,装模作样地赏起灯来,全然不记得手里这东西方才还被她批判过一番,她忽而抬起头,朝他伸出双臂,用一贯的命令语气道:“寇骞。”
往日还会迂回地寻个借口,诸如鞋子丢了、要换新衣之类的,现下借着酒意,便丝毫不遮掩地支使起他来。
寇骞往前一步,欲要把人抱起来,她却突然把手撤了下去。
“不要抱,要背。”
二人僵持了片刻,依循惯例,仍是寇骞先败下阵来,撩起衣摆,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崔竹喧乐滋滋地趴上去,双臂在他的颈前交叠,花灯里的烛火摇晃一下,他便轻轻松松地站起来,背着她往前走。
他总不能因为月亮不是他的,从此就不喜欢月亮。
因着阿鲤明日要帮忙收拾碗筷,今夜便干脆宿在了范娘子家,是以,小院里黑漆漆、静悄悄的一片。
卧房的门刚被推开,崔竹喧就被放了下来,她低眉,手里的花灯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熄了,变成灰扑扑的一团,她恹恹地把灯丢到一边,再抬头,却见那人转身要走,她本能地把人拽过来,抵在墙角,恶狠狠地开口:“你去哪?”
“……去找火折子,点灯。”
她伏在他的颈侧,皱眉苦思了一会儿,到底是灯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但还没得出个结论,这个不安分的小贼就试图逃跑,她当即将人困得更严实些,紧紧盯着他,好绝了他逃跑的念头。
只是屋内昏暗,这般距离,难免瞧不真切,于是她便凑得近些,而后更近些,近到呼吸相缠,唇瓣只隔毫厘,她听到如擂鼓般的心跳,只是辨不清究竟是来自哪边,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倏然想清楚了另一件事。
她有很多金子,十两金的草寇能买百个、千个,可即使如此,那千百个草寇里,也没有寇骞。她只想要最好的那个,而不是一堆以次充好的替代品。
她突然低下头,在身上翻找起来,寇骞凝滞的呼吸稍缓,手心里就被塞进个东西,指腹摩挲一番,是铜板。尚且没想清楚是何用意,她便又靠过来,目光灼灼,“我要买你当外室。”
他愣怔一瞬,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可置信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要买你,”崔竹喧重复道,一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迫使他与自己目光相接,“我会比之前的买家对你都更好的,我乃虞阳崔氏女,你做我的人,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的。”
他喉头滚动一下,试图唤醒她一点理智,“豢养外室,你还怎么相看夫婿?”
“这有什么可怕的?”她歪着脑袋,一点不觉得此事有任何不妥之处,“除了蓝氏我需要给他们留几分颜面,其余的士族,不成气候,既想要攀附我崔氏权势,就该做好被搓磨的心理准备,这是他们走捷径升迁的风险之一罢了。”
若她不是把这般条理清晰的叙述用在这种事上,他确实该赞她一声能言善辩,可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声:“不卖。”
她眉心一蹙,清亮的眸子转眼间被愠色侵染,质问道:“凭什么卖给他们,就不卖给我?”
寇骞顿时开始头疼,平日的小祖宗就难哄得很,更别说面前这个喝醉了开始耍酒疯的,他深吸一口气,为这桩荒唐事解释道:“某收钱,是给路过的船只护航,不是、不是你说的这种……”
可若是道理能说通,这世上就没人要被骂酒鬼了,崔竹喧不依不饶,“我不管,他们能买,我也要买!”
许是觉得言语相逼不够管用,她干脆加上了武力威胁,低眉在他的脖颈间胡乱啃咬,或轻或重,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或血痕,细密的疼和痒交织在一起,寇骞终是被撩拨出了一点火气,捂住她四处作乱的嘴,咬牙道:“我是水匪,不是小倌,卖命的,不卖身,听清楚了吗?”
崔竹喧将头上下一点,寇骞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全然以为自己说通了,可下一瞬,掌侧就落下一圈牙印,所以,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
寇骞气不打一处来,可才瞪过去,那双眸子里便蓄起了水光,一副他敢皱眉,她就敢落泪的架势,不过是委婉些的威逼罢了。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要怎么办,只能长叹口气,继续同她掰扯,“好,就算我、我干那档子事,你见过谁卖身就卖一文钱的?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价吧?”
她眨了眨眼,认同地点头,“我知道,你要十两金子。”
寇骞气得有些想笑,索性放弃解释,倚着墙,打算拖延些时间,任她闹够了就好,“那也不——”
话音未落,一片温软便贴了上来,是她的唇。
先是清浅地碰触,沿着唇瓣一点点轻啄过去,而后用舌尖舔舐,可苦于她亲的是个毫无回应的木头,撬不开牙关,她便报复性地换成了咬,待口中尝到腥甜,才象征性地又舔了下,伪装成是自己的一时不慎。
“那是我身上的最后一文钱,当作定金,”崔竹喧道,“等回去,我就把剩下的补上,一个金饼,买你当外室。”
寇骞垂下眼睫,他分明清楚得很,她这是威逼不成,改用利诱。
可他到底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好。”
第34章 034 鱼戏莲塘 “那,亲一会儿?”……
小轩窗半开, 炽碎的光芒越过珠帘沉睡在重重罗幕间,倏尔一只纤白的手将珠帘挽起,光与影便交织碰撞在一起,曳了满地。
来人一袭素衣, 未施粉黛,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案上一封封信函,讥诮地勾起唇角, 温声道:“蓝氏的手下还真是贴心, 大老远送来这么些白纸黑字, 定是是想以此激励你早日康复。”
案边人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尖酸刻薄的挖苦,面色不变, 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诸多纸页规整到一处, 淡淡道:“还未到时辰,蔡大夫应当待在房里钻研医典才是。”
“房里”两字咬得格外重些,言外之意, 无非是赶客。
蔡玟玉轻笑一声, 指尖划过桌案,在他的正对面落座,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去, 语调轻柔:“房里冷清, 颇为无趣, 这才来寻公子叙叙旧。”
蓝青溪眉头微动, 显出一丝不悦, “若短缺了什么,直接同景山说就是,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说了,可惜他不肯答应,”蔡玟玉眸中生出一分浅淡的愁绪,声音透出些许落寞,“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夜间风冷,想让他帮我暖几日床榻罢了,推三阻四的,许是嫌我给的银钱少了。”
“可惜我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就靠这点祖传的手艺谋生,不若公子将付我的诊金再提高些,我好再去问问。”
“……景山不行,”蓝青溪默了会儿,道,“你挑个别的,我替你买下来。”
蔡玟玉顿时将那点愁绪敛了,戏谑地望过去,指尖顺着缭绫的纹路一点点往后绕,抚上缠在一块儿的绳结,顺着末端轻轻一拉,缭绫跌落,露出一双清朗的眉眼,“可心的郎君哪是那么好挑的,我瞧着公子的皮相就不错,不如陪我几日,免得浪费?”
她俯身凑近了些,指尖欲要抚上眉骨,却突然被攥住了手腕,“安分点,你出门时不是才带了两个新面首在身边么?还不够你消遣?”
她轻嗤一声:“啧,你也知道是出门时带的,现在都多久了,早腻了,还搭上了不少银子才遣散走,你如今又没有婚约,让我睡几天怎么了?大不了我少收些诊金便是。”
蓝青溪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重重地将她的手甩出去,沉声道:“婚约会继续的,无论她是死,是活。”
蔡玟玉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兴味一点点败去,倏然笑出了声:“可惜了,一张好皮相裹了一团腐肉,真叫人倒胃口。”
她意兴阑珊地离开,撞得珠帘摇摇晃晃,推门时,正与一个神色匆忙的小厮擦肩而过,余光状若不经意地打量过去,便瞧见小厮往桌案上摆了一只锦鞋,金缕银丝作线,满缀珍珠为面。
至于更多,便探不着了。
*
直到日上三竿,崔竹喧才昏昏沉沉地爬起身,虽然起身,但还是在榻上,两腿盘起,双手抱着脑袋,一点儿也不想多动弹。
宿醉,头疼。
昨日喝酒时有多豪情万丈,而今便有多悔不当初。
她想再倒下去,可衣衫未换,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酒臭味,睡着时无暇顾及,眼下却是一刻也忍不了,拖着沉如铅块的身子下床,才出房门,便瞧见寇骞坐在檐下,脚边摆了盆水,似在打磨什么东西。
正想走近看看,那人却像是后脑勺也生了眼睛,快她一步将东西藏起来,然后声音冷淡道:“备了水,先去沐浴。”
她犹豫一瞬,逼问他随时都行,但酒臭味迫在眉睫。
可匆匆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出来时,那人便没了人影。
崔竹喧蹙着眉,一间间房找过去,卧房里没有,但榻上的床单被褥已换了新的,堂屋里没有,但桌上摆了一碗尚且温热的鱼片粥,后院也没有,但她前几日的脏衣裳已被洗净,在竹竿上一字排开。
奇怪得很,家里就这么大,他难道还能掉进井里不成?
“寇骞?”她扶着井床小心地走过去,俯身往下张望,“你在这儿吗?”
“不在。”
她当即转过身,便看见个板着脸的人,也不知一大早是被谁招惹了,她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面前便递过来一碗豆芽汤。
“解酒的。”他言简意赅道。
她点点头,不接过碗,反倒用指尖攀住他的手背,低眉,就着他的手喝起来。
寇骞眉头微动,偏过头去,却免不得分出一点余光去瞧碗的高度是否合适,免得她这么胡来,呛到自己。
待那个小祖宗终于肯松开手,他连忙后撤半步,以要去洗碗的借口走人,她却拽着他的袖子跟了上来。
“寇骞,你昨日是不是答应了要当我的——”
“……你还记得?”
崔竹喧当即气恼地瞪过去,恶声恶气地质问:“你敢反悔?”
寇骞长叹口气,回答道:“……不敢。”
那酒后劲还是不够大,只够她耍一通酒疯,不够她把酒后的胡言乱语给忘干净。而他,也根本扛不过她的威逼利诱。
崔竹喧沉溺于自己新到手一个寇骞的欣喜当中,同以往收到任一件珍宝时一样,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儿去捏捏他的手指,一会儿去戳戳他的脸颊,一会儿用双臂去丈量他的腰身,一会儿用手掌估测他的肩背,总归是一刻不得消停。
寇骞在万般阻碍下洗完了碗,塞进竹橱,然后牵过她的手,把人往屋里带,将她摁在凳子上,叫停了她这番荒唐的举动,“别闹,先喝点粥。”
她眨了眨眼睛,歪过脑袋,瞧见他紧紧拧着的眉头,和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顿时翘起了唇角。端起碗,将温度正好的鱼粥一勺勺往嘴里喂,许是他手艺又精进了些,才让今日的粥格外好吃。
待一碗粥用罢,她两手撑着下巴,目光毫不遮掩地看过去,从两道狭长的眉,到一双闪躲的眼,然后是高高的鼻梁,还有柔软的唇瓣,下唇的伤口还未好全,带着点轻微的红肿,是她昨夜的杰作。
怎么看都顺眼得很,和她相衬至极。
手肘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连带目光都黏连得更紧密些,能看清他垂下的眼睫,滚动的喉结,可还要再看,眼前却覆上来一只手掌,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是他发紧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与狼狈。
“……别这样看。”
“哪有你这样给人家当外室的,连看都不给看,小气!”崔竹喧不满道。
寇骞默了会儿,那般炽热直白的目光实在让人难熬,可如眼下这般遮住,他也没好受多少,手心处因她眼睫颤动而惹出的细微的痒意,顺着滚烫的血液蔓延开来,晕成心口的一点酥麻,变成他难以遏制的欲念。
他俯身凑近了些,额头和额头之间仅隔了他的一个手掌,鼻尖相抵,呼吸相缠,他哑声道:“那,亲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