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几位坐堂掌柜同我也算熟知,不知姑娘究竟卖的是哪味方子?方子又是哪位掌柜开出来的啊?”
秦九叶垂着头、避着那几人视线,半晌才臊眉耷眼地开口道。
“要不……几位明日早点来?买来尝尝自然就知道了。七文钱也不算贵,为了自个身体着想,这点钱还是不能省的。”
那几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女子竟能用这般窝囊的姿态说出那样气人的话,梗了半晌才图穷匕见道。
“你这是回光散的方子吧?”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到底是何来意已不言而喻。
在外讨生活这些年,秦九叶自认吃过的亏比下肚的米还多,说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她没有一万也有百八千。只不过,今日她的目的不是大事化小,而是要将这动静闹大些才好。
她莫测一笑,手中那把铜勺哐当一声扔回锅里,打响这场巷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来者不知酝酿了多久,问罪的话当即滔滔不绝、伴着吐沫星一通乱飞。
“是的话,你这便是从回春堂偷来的方子!做生意将求一个‘信’字,你将偷来的方子压低价钱当街叫卖,同那卑鄙小贼有何两样?如若不是,你便是打着回春堂的名声招摇撞骗,败坏我们的名声!不论你是哪一种,都可称得上目无王法,简直抹黑我们药行的生意,当被拉去衙门问罪!”
对方是个少见的大嗓门,这一嗓子喊出去,堪比红雉坊招揽生意的鸨母,整条街上的人都望了过来。
秦九叶目的达到,再也懒得伪装,当下拾起铜勺直指对方面门。
“且不说我这方子比你那回光散还多了两味药,薏仁也是炒过的,便是一样又能如何?古往今来,这方子是每个行医者都熟知的,取个不一样的名字便算是独一家了?依我看占着‘回光’二字发横财的另有人在才是。”
“你、你这刁妇!简直满口胡言……”
找上门来的人骂得气短,他的对手却荡气回肠,听起来不像是一日恩怨,倒像是怀揣了多年不满,这厢一股脑倒了出来。
“还有,我只说过这汤名唤回春汤,可有说过这是回春堂的东西?这九皋城中谁人不知?去了回春堂的,十个人里有六个都湿气重、三个肝肾虚、剩下一个若哪哪挑不出问题来,也要被打发去领一剂山楂丸才算完。说到底,真要死要活的穷人,哪个在回春堂看得起病?你们回春堂将那掺水的药汤唤作回光散,一副卖上百八十,还不许旁人叫卖,才是昧了良心!”
“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同你废话才是着了你的道,先撕烂你这张嘴!”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争不过一个女子,眼瞧着便要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回光散不是那位康仁寿康掌柜的方子吗?”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显得分外突兀。
众人争吵被打断,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身素衣的女子步态袅娜、踏雨而来,一粉衣丫鬟在旁为她撑着伞,气势瞧着不比她那主子逊色半分。
数月未见,大家真是各有各的长进啊。
手中紧握的铜勺慢慢放下,秦九叶眨眨眼,心中不由得感慨良多,正想着自己是该客气两句问个好,还是该低低头装作不相识,便听那伞下女子已然开口道。
“这位是果然居的秦掌柜,与我苏家有些生意往来,这汤药取材也出自苏家,诸位若有质疑不满,现下可一并说与我听听,若有苏家做得不得体的地方,我自会给诸位赔个不是。”
苏沐禾突然出现已是意料之外,眼下竟开口要帮自己,秦九叶惊诧之余不由得一阵狐疑,险些怀疑对方在同回春堂一起搭台唱戏,可转头便看到那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一众大汉,不知何时已退开来,眼神中的忌惮不言而喻。
苏家这新当家的女娃娃,瞧着弱柳扶风的样子,手段却比她那便宜爹还要不留余地,是把名副其实的“温柔刀”。处理家事如此,生意场上更是如此。近来一个月连割十间铺子,将家中养了十数年的老奴赶出门去,只为清算账目。苏家确实已不如当初风光,但“做事留三分”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得。何况本就是七文钱一碗汤药的生意,眼下也算是让对方知道了厉害,犯不着同苏家再大闹上一场。
那回春堂的几人又撂了几句狠话,随后便呼啦啦散了场。
秦九叶望了望重新变得清净的街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对苏沐禾行礼道。
“多谢苏姑娘解围。只是在下这街头生意实在登不了台面,我怕苏姑娘方才那番说法会连累自己……”
“我方才所言并非完全信口拈来的胡话。”苏沐禾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如烟似的双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这些时日在九皋附近收来的药材,约莫有一半是苏家的门路。你现下想要撇清干系,是否有些太晚了?”
秦九叶闻言一顿,这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起对方面上神色。
为了稳住城中各药堂,她特意交代过那些小将行事谨慎,但仍未瞒过苏沐禾的眼睛。而对方此刻毫不避讳地说出一切更令她觉得,这位苏家二小姐应当已经猜到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秘方一事只有查案相关之人了解前因后果,但苏沐禾本就是当事人之一,又出身药商世家,对这种事的敏感程度也远超常人。
“苏姑娘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不如一并说了吧。”
两方都是聪明人,秦九叶决定节省时间、单刀直入。而那苏沐禾也比想象中爽快,当下开口问道。
“这城中是否要有很多个祖母了?”
城里是不是要有好多个和沅舟了?
这问法着实古怪,即使是在这等要命的关头,这话若非是从苏沐禾口中问出来,秦九叶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扯一扯嘴角,可眼前站着的便是苏家人,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半晌只低声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姑娘可愿换个地方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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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之后,太阳落得越来越早,酉初刚过,城中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的九皋城内格外安静,就连打更人巡街的声音也不闻,大家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早早收工躲了起来。
街上空无一人,不知是否为了省些灯油,整条街上都未点灯,月色晦暗朦胧,一团黑色影子从街道尽头逼近、阴兵过境一般,伴随着些许细碎声响,离得越近听起来越是沉重。
那是穿甲佩刀结队之人当街而过的动静,而这城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动静了,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生怕一个不留神、撞见了大虫吃肉、阎王拿人。
眼下,那一队黑漆漆的“鬼差”已直入城东市集后的街巷,而那街巷中只有一处院子亮着灯火。
一盏灯笼高挂督护府院大门前,将那片遍布车辙痕迹、却打扫干净的地面映得雪亮。
领头的军司马姓赵,生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立在那灯笼下听了会院子里的动静。隔壁街的老狗吠得他心烦,他干脆使了个眼色,手下一队人马当即散开来,将那院子层层围了起来,他自己便拾阶而上,径直来到大门前。
他带了百十来人、气势汹汹而来,连破门的家伙什都备好了,只等遇到抵抗便可大展身手、大开杀戒,可临到门口一瞧才发现,那督护府院大门早早敞开,像是一早便知晓他们的到来一般。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就不信今夜堵不到一两条肥鱼,当即一声令下,一众人鱼贯而入、乒乒乓乓杀进中庭。
这院子说是督护府院,四周却冷冰冰、光秃秃,连假山花草都不见,一望便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譬如眼下这偌大的中庭,除了正中石桌旁那大胡子参将,再无其他人的身影。
再细看,角落还有一头驴。
那驴子受了惊,围着院中练剑的墩子转起圈来,看得那数十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士兵两眼发直。
隔壁街的老狗终于吠累了、停了下来,下一刻,石桌旁的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督护不在。若有案冤情要申诉,还请改日再来吧。”
积攒的怒气在这一刻迸发而出,那赵司马唰地一声拔出佩刀。
“大胆!我等奉樊郡守之令前来问话,督护邱陵不亲自来迎,竟还派你来顾左右耳言他!”
陆子参闻言回过头来,像是方才留意到那一院子人般,连忙起身行礼。
“原来是樊大人的吩咐,怎地没差人通禀一声?末将定会早早立于庭前相迎的……”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面前之人不耐烦地打断了。
“邱陵何在?他身为这府院之主,为何还不出来相迎?”
陆子参眨眨眼,一脸困惑道。
“我家督护早前便出远门去了,兄台不知道吗?”
那赵司马冷笑不语,他是有的放矢、得了信报才来的,怎会扑错?当下示意左右,在四周搜起来。他手下那一群都是已经跟了他十数年的老人,虽谈不上训练有素,但绝对强过那那樊大人身旁的马屁精,不一会便从后厨方向揪出个人来。
赵司马眉梢一喜,当下暴喝一声,亲自上前将那鬼鬼祟祟的身影拿下。他也算是武将出身,心知那断玉君的厉害,所以出手使了十分力气,不料对方浑身上下软绵绵、一看便不是个练家子,被他一巴掌抓在肩头,瞬间“诶呦”一声倒在地上,手中酒坛骨碌碌滚出好远。
眼前情形并不如自己先前所料,那赵司马愣了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林大人,眼下是何时辰?这里是督护府院,你一个都水台太舟卿、深更半夜出现在此,还鬼鬼祟祟躲着不出来,究竟是在密谋些什么?”
凄凄惨惨摔倒在地的林大人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第一件事是去捡那滚远的酒坛,发现酒坛没破这才松口气,随即有些惊讶地转头望过来、两手一摊道。
“赵大人看不出来吗?林某与陆参将一见如故,相约月下小酌、畅谈古今,既是友人相聚,自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赵司马冷笑一声,显然没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太舟卿放在眼里。
“好一个友人相聚,林大人怎地不与都水台那数十同僚相聚、偏偏要聚到这督护府院中来?十日中有七八日都要奔向这里,简直将这当做了自家后院,邻里街坊只怕都要以为你才是这里的主子,又或者是这院子的主人早早授意你如此,为的便是借由你这个软骨头打通与都水台的关系,方便你们日后行事,借行舟之说行谋逆之事!”
他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那林放却面不改色,只嬉皮笑脸道。
“赵大人说笑了。眼下并非林某当差的时辰,林某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他说罢,甚至抬袖掩面轻笑,他身后那只毛驴子也开口大叫,堪比最尖酸的嘲讽与挖苦。
赵司马气得说不出话,他手下带头搜查的士兵此时也回来复命,面色有种说不出的难看。
“回大人,都搜过了,再没别人了……”
不仅不见那邱家长子,就连其他人也不见个影,赵司马举着刀站在院中,好似被高高架起又下不来台的丑角,当下气得怒吼。
“搜仔细了吗?搜仔细了吗?!”
城南守器街后巷,樊大人的喊叫声飘出听风堂院墙,吵得左右四邻又紧了紧门窗。
一众衙差战战兢兢立在那略显局促的院子里,许久无人敢应,唯有门前那盏破破烂烂的燕子灯笼转了个圈,像是在无声嘲讽闯入者的愚蠢。
廊下阴影中,一个身影盯着那只许久没人点亮的灯笼,随即突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在寂静夜色中格外刺耳,像是一枚落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将樊统的怒火点燃。
“是你信誓旦旦说,人若不在督护府院、必在听风堂吗?莫不是在耍戏于我?!”
廊影中人徐徐走出,青纱布衣在一片官服差衣中显得格外柔软无害,开口时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樊大人莫急,他们此番有所行动,便说明我们已触到他们的尾巴。樊大人先下手为强,局面尽在掌握,他们不敢正面冲突,才会这般东躲西藏、躲避锋芒。”
这番解读虽然乍听之下没什么实质性的说辞,但多少在众人面前给自己扳回了些颜面,樊统眼珠转了转、亦有些不甘地望向身后半个九皋城。
“今夜我可不止搜了这两处地方,他们既不在城东、又不在城南,究竟躲去了哪里?”
城北玉藻街旁、苏府偏门外,整条大街都静悄悄的。城东的嘈杂传不到这,城南的乱子也透不过那些高墙。对于那些有钱有势之人来说,这城中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身影快步从巷口探出头来,左右四顾无人后,一阵烟似的钻进了那半掩着的府门内,府门随之关严,将街里街外隔成两个世界。
一墙之隔的苏府院内灯火通明,已在假山后踱步良久的女子听到动静当即转过身、快步走出迎上前去。
“如何?”
段小洲解下蒙面布巾,眼睛因为兴奋而有些亮晶晶的。
“秦姑娘果真妙算。陆参将前脚一回督护府院,后脚便有人找上门去,那樊统也果然带人搜了听风堂。但他们连一片纸也搜不到的,只怕要跳脚一整晚了。”
秦九叶长舒一口气,有些后怕地在身后花池边坐了下来。
她从日落后就没坐下过、心也一直悬着,直到此刻才觉得过了一关,一旁同她一起等消息的杜少衡见状也凑上前问道。
“可有见到丁渺?”
“督护府院那边是没见到,听风堂被樊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道是否还有躲在暗处的敌人,我们的人不好接近。高参将先前便叮嘱过我,敌我不明前不可轻举妄动,我只将他们的情况记了下来,这便赶紧跑来汇报了。”
他着急忙慌地说完这一通,秦九叶已将热茶递到他面前。
“引蛇出洞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调虎离山。”热茶飘出的白气将她整张脸隐在其中,透出几分神秘从容,“若丁渺的人已渗透这城中各个角落,我们不论如何行动都会被他察觉,与其如此,不若先搞出些动静、将他们藏在暗处的人引出来,再寻机会反客为主。”
她这番话瞬间给了段小洲些许信心,一旁杜少衡闻言也接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