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吗?”香包看上去有些旧了,显然做好很久了,许秋迟捏着那只香包翻来覆去地看,原本用来装点门面的笑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我倒是不知道,这些年你还修炼了针线活。我记得当初让你补个小洞,你却将我的袖口缝在了一起。”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提起,姜辛儿的神情也缓和了些。
有一瞬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们的关系从未改变,他们的未来永不分离。
但现实终究不是如此的。
“这不是我做的,是这次我与秦姑娘流落溟山深处时,那些居巢山民留给我的。”
她话一出口,对方面上的笑瞬间淡了些。
“居巢人的东西为何要拿给我?”
“少爷不觉得奇怪吗?传闻居巢中人信奉神明,但这祈福用的香囊上却并没有绣什么神明的图案,还有这香包的颜色……”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蓝。”姜辛儿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将那只香包牢牢按进对方掌心中,“夫人的名字,不是青蓝吗?”
许秋迟的手一颤,半晌才垂下视线、望向掌心里那只旧旧小小的香包。
“送我这香包的孩子告诉我,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那些大山里的人们口口相传,用这种颜色绣成的香包会保佑人平平安安,因为他们的大恩人的名字就是这种颜色。他们没有忘记夫人。对他们来说,夫人就是神明的祝福,而不论他们走到哪里、如今又过着怎样的生活,都没有忘记对当初的一切心怀感恩。”
姜辛儿一口气说完这些,像是完成了自己此生最后一个任务般安静下来。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眼前之人内心真正的痛苦。
邱家二少爷自始至终追寻的,都是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完满的亲情。有些东西早早便破碎了,他便是捧着这些碎片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未来也将走入坟墓。
“辛儿希望少爷也能得到这香包的祝福,永远平安快乐。”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将将要收回手来,下一瞬,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少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唤了他,随后抬起手、轻轻为他擦去泪水,“不要哭,少爷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
窗外江景渐渐宽广,天色渐渐亮起,船屋内添好的那炉香就要燃烧殆尽。
留给离别之人的时间不多了。
许秋迟垂下眼帘,最后轻声说道。
“辛儿同我说说日后的打算吧。”
说起以后,姜辛儿显然有诸多感悟,在过去短短几日间,她将二十余载未能想过的事都想了一遍。
“这些天我常常想起当初同秦姑娘闯入居巢黑湖时的情形,她说我不是害怕那些毒瘴迷踪、幽深黑水,只是不想一个人而已。当时我并不觉得如此,可之后少爷推开我的时候,我便知晓她说的是对的。我确实害怕孤独,同少爷在府中这些年是我最大的幸运,我贪恋这种幸运,以至于不肯正视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他们确实变得很像,都是被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困住的人。只是不同的是,她已寻到了属于自己的解药,而他永远也不可能寻得到解脱之法。
许秋迟就安静听着,待她说完才轻声道。
“怎么又是她?邱家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债,夺走我兄长的心不说,到头来还要将你也一并拐走了。”
他话说得似有几分埋怨,但语气却带着些笑意。
姜辛儿也笑了,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犹如苦修许久的人终于得道释然。
“秦姑娘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回天下第一庄不是为了与她同路,而是为了离开那里,永远地、彻彻底底地离开那里。我要亲眼见证它的覆灭,只有这样,日后当我穿行街头巷尾、跋涉高山湖海时,才不会总是恐惧身后的影子,才能享受日出日落的每时每刻。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后,我想去曲州看看,听闻那里有建在荒漠中的城池,街市也最热闹,从早到晚都有看不完的戏法杂耍,天南海北的商客都会聚集在那里。他们说天气热一点、冰原解冻后,最好北上去看雪山,待天气转冷就搭船去南边看海,但我还是觉得要在最冷的时候去冷的地方、热的时候去热的地方,才算痛快……”
她不知不觉说了很多,仿佛未来三五年的岁月都已在她心中流淌了千百回。
许秋迟就定定望着那双被晨光染亮的眼睛,将她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底。
“好,辛儿答应我,要说到做到。”
她一定要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只有这样,他才能独自在牢笼中继续坚持下去。
“少爷呢?少爷可有想好日后的打算?”
“本来已经想好了,但现在又有了些新的打算。”
他握紧了手中的东西,犹豫片刻后,最后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
“往后的日子,你不用总是念着我了。自己的生活要自己守住,你自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不需要通过让我得到而感到满足。你自己来做选择,再也不会有人对你发号施令、指手画脚,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结识什么人便结识什么人。”
他既希望她日后能够念起他,又希望她永不念起他,就将他同那些压抑不堪的日子一并抛在脑后,永远、永远不要再念起。
他的声音无限温柔,只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盛满有种决绝。
从那日黄昏算起,他们相识了整整八年。
八年的时光中,只得这一点触碰而已,甚至就连这最后的告别也短促得来不及盛下更多东西。
许秋迟收回手、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阖上眼帘,不再望向眼前的女子。
“你此番愿意回来寻我,我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再见”往往只是美好愿景,“永别”才是现实的归处。
她终于读懂了他这番话的含义,但仍下意识不愿接受这一切。
“我当然会回来寻少爷。不止是这一次,以后、以后我也会回来寻你的……”
永别的钟声在心中无声敲响,姜辛儿的声音开始哽咽,被晨光填满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
离别的眼泪最是无用,她本已下定决心不让这段过往结束在眼泪之中的,但有些事原来是无法控制的。
“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他打断了她的承诺,最后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道,“去到草原、去到戈壁、去到雪山、去到海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你向往的热闹人群中去。唯独不要再回到我身边、回到这处囚笼中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外面的天地很广阔,而她的遗憾便是没能再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很多年过去,母亲的遗憾变成了他的遗憾。再过很多年,他的遗憾或许唯有她能够弥补。
从今往后,她的快乐便是他的快乐。
“辛儿就此拜别,惟愿少爷珍重。”
女子的声音终于落下,江水中的小船再次晃了晃,一切都归为平静。
船夫似乎隔着帘子唤了他一声,他始终没有回应,整个人被过往回忆淹没。
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江湖女子共度这么久的时光,更加没有想到他们会在经历了那么多后,草草在一艘船上分别。
他们相逢于一个黄昏,却在黎明中分别。
“前面就要过鸭觜淀了,二少爷可还要见什么人?”
船夫的声音再次响起,许秋迟却低头望向手心里的香包。
母亲献上了年轻的生命,邱家为此背负骂名二十余载,他最终却只得到这点东西。这世道当真是不公平呢。
他曾有过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的念头与机会,并早早做好自私到底的准备了。可偏偏、偏偏就在此刻,他的辛儿来见他了。
他的辛儿告诉他,母亲所做的一切都还是有人记得的,母亲的守候还是有意义的。
“你觉得我与兄长是否有相似之处呢?”
他不答反问,那船夫不由得愣了愣,憨笑中有些为难,他不明白对方话中深意、更不知道对方想到了些什么,只得凭本能答道。
“二少爷同督护是亲兄弟,自然有相似之处。不过督护这些年行走朝中、出入沙场,过得可不是一般人能熬的苦日子啊,我实在想象不出换了二少爷会是何模样。”
撑船的船夫语气轻松,那船屋中的人也换了闲聊口吻。
“若依我的性子,只怕早早就辞了官。什么月甲、水苍玉统统当了,同那劳什子平南将军老死不相往来,然后回九皋、回邱府、回我们自己的家,那些墙外的事统统抛在脑后,从此做个自私自利之人,永远不必为那些无法左右的事权衡烦恼。”
只可惜,邱家人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难凉的热血,父辈一次次被辜负、一次次被摒弃,到头来后辈又一脚踏入其中。他的父亲想救黑月,他的母亲想救居巢,如今他的兄长甚至要救天下人。而他向来自私。除了身边最亲近之人,旁的他都可以舍弃。
从小到大,每次到了分东西的时候,他那位好兄长总是让他先挑选,他不要的对方才会拿走。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兄长从来都在处处迁就他。只是他并不领情,觉得只要不领情,就不用欠着对方什么,也不用偿还什么。
但到头来,他还是欠下许多。
他的父兄、母亲、辛儿在过去岁月中守候了他,眼下就换他来守候别人。
“还是直接回九皋吧。”
船屋中的少爷似乎不想再聊那些个家务事,话音一转说起了旁的,船夫愣了愣才不确定地问道。
“二少爷先前不是说不想回去?这去九皋的路最近都不太平,若是遇到些状况、耽搁下,只怕不好回头了啊……”
他就是奔着那还未发生的“状况”去的,若是没有“状况”,他又何必走这一遭?
“我这人最怕麻烦,先前自然是不想回去的。只不过想起家中还有一只鸭子,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先回去看看吧。”
船夫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船舱里的人,拿不准自己听到的那些是否只是玩笑话,对方似乎知晓他的顾虑,最后笑着说道。
“我又不是我那做事牢靠的兄长,他们向来知晓我荒唐难搞,就算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也在预料之中。不是吗?”
船夫终于不再多言,只吆喝一声、飞快撑起船来。
朝阳从水面之下一跃而出,许秋迟在一片光亮中合上眼睛。
兄长,这一回就换我来迁就你吧。
第231章 剑走蜻蛉
渂江两岸多乱石怪松,崖间除了筑巢的水鸟,几乎瞧不见任何生灵出没的痕迹。
灯火阑珊的兴寿镇远在山崖之下,星星点点的亮光隔着渂江望去像是灰坑中的一点余烬。
“师父为何突然出关来到这里?”
袁知一脚下飞快,百丈来高的山崖在他脚下犹如平地,他闻言头也不回,似乎并不担心身后的弟子是否跟得上。
“为师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杜将军待我很好,他麾下不缺将帅之才,但仍对我委以重任,此番他让周亚贤亲自南下走一趟……”
“我不想听你朝中那些弯弯绕绕。”
袁知一脚下一顿,一颗石子瞬间滚落峭壁之下,他盯着那石子消失的方向,半晌突然转过身来。
“听闻你在赏剑大会上用为师挡刀、将那狄墨弄得下不来台,还说为师性情暴烈云云,可有此事啊?”
究竟是谁告诉他师父一直在昆墟闭关?小道消息果真是信不得的,亦或者是他那几个同门串通了川流院有意要给他难堪。
邱陵面色一滞,只得低声应道。
“权宜之计,还请师父不要责怪。”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臻绝顶,放眼四周只有还未亮起的天空,四下莫说人影、就连鸟雀也不见一只。尽管如此,袁知一还是装模作样地四顾一番,随后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问道。
“那狄墨是何反应?旁人又是何反应?”
邱陵沉默片刻,如实说道。
“师父威名在外,闻者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