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派掌门沈开源喃喃出声,那张灰败的面容上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身侧那新得了莲符的谢修闻言,面上难掩不悦。
他才是这赏剑大会的胜出者、今夜当之无愧的赢家,怎能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江湖杂碎抢了风头?
“可那人穿的是天下第一庄弟子的衣衫。”他的声音中难掩不屑,转瞬间已经为眼前的一切下了定论,“天下第一庄弟子怎配习得青刀刀法?不论是天衣身法、还是这青刀刀法,不过只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沈开源没有开口理会自己的好徒儿,却听他身旁王逍突然开口问道。
“你见过李青刀?”
那谢修一愣,随即摇摇头。
“没有。”
“那是见过青刀刀法?”
“……没有。”
王逍嘴角勾起冷笑,声音虽低却也足以令人难堪。
“没有便不要在这里口出狂言了,只会令人耻笑。”
谢修闻言面色瞬间涨红,而他身前不远处,那群嫉恶如仇、空有一身牛劲无处发泄的天魁门弟子也已按捺不住。
“他既出身山庄,便更不该做这背信弃义之事。”
“我看许是犯下重罪,自知死路一条,这才困兽一斗、垂死挣扎。”
“山庄自有伏魔阵法,依我看不出十回合,那小鬼便得受诛伏法……”
那天魁门弟子话音未落,却见那盗刀者一个揉身借力,彻底从那包围阵法中脱身而出,一眨眼的工夫便飞身上了左侧高耸的崖壁之上,以一夫当关之姿转身应战,转瞬间又痛杀两人。
那崖壁常年被湖面灌入岛湾的风打磨侵蚀,除了些寸长的叶苔白藓,再无其他草木可供攀拿。只有眼力卓绝之人才能看清,那盗刀者乃是落脚在一段隐秘绳结之上,这才能在绝壁上立足发力。
那崖壁是这无名潭水入湖最后的关隘,对方没有急于脱身,而是借势反杀,甚至一早预判了走脱路线、在此埋下绳结,这份深谙江湖水深、又沉稳狠厉的心思,再有那卓绝轻功刀法的加持,未必没有胜算突出这铁桶般的围剿。
妙哉,真是妙哉。
泗渡山磬石法寺空音长眉下的那双眼睛此刻睁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动静,手中念珠盘得飞起。
这等身法,若是能入天魁门之中,经由他这个一门之主好好调教一番,要不了三年便可心法大成。届时天魁门便是拥有了个内力与身法双修的全才,再也不用跟在那追云老怪身后吃屁了。
他身旁立着的武僧大弟子见状,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家师父亦是心中不平,沉吟一番后便也上前请命,他试图引经论法,可“降妖伏魔”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堵了回来。
“年轻人,总是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
饶是这位大弟子去年赏剑大会伤了面部、如今有些面瘫,此刻也难掩瞠目结舌的神态。
他几乎无法将眼前的师父同前天夜里与伏虎大战三百回合的暴躁老头联想到一起去,更想不明白为何师父都亲自下场为自己争夺胜算,此刻却不肯让他出这风头。
莫非是心疼他?
“师父可是怕我敌不过这贼人?不过一介宵小,师出无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以佛法修身的空音狠狠瞪了一眼,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空音收回眼神,又恢复了往常那慈眉善目的样子,轻咳两声道。
“有这闲工夫,不如来给为师捶背。”
战局瞬息万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渐渐转移到那盗刀者的身法乃至武功路数上,唯有那无尽海捧月门中弟子的眼睛识货,虽隔得远,却还是瞧出了什么。
“快看,那人手中的刀……”
“青刀刀法自然要配青芜刀。”观鱼童子的声音响起,他摸着自己腰间那把镶满宝石的兵器,语气中有毫不遮掩的艳羡,“今夜无月,但有宝刀出鞘,倒也颇有光彩。”
百步之外,凌霄派须臾梅峰十三子迎风而立。他们宽大的衣袍被冲上矶石的风浪打湿,有失平日里仙风道骨的风采,却无一人忧心自己的衣衫,只将目光投向那山崖间的一点。
先前在断玉君处吃了闷亏的苍九见状,似乎终于得了发泄的机会,当即提剑上前。
“那贼人不过仗着有神兵利器在手,这才如此嚣张。弟子恳请师父将吞元剑借我一用,我定能在十回合内将那贼人斩落剑下,扬我凌霄一脉锄奸惩恶之名!”
他是追云亲传弟子、逐月身法的传人,自拜入门中之后一直被当做最受宠的小师弟,就连向来脾气古怪、做事刻板的师父也未曾对自己红过几次脸。眼下是他以首徒身份展露一番的好机会,师父没有理由会拒绝。是以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一通,便已双手举过头顶、等着自家师父赐剑了。
然而这一回,他的等待远比想象中漫长些许。半晌过后,那追云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吞元剑?拿去修了。”
吞元宝剑,剑身天铁铸成、坚不可摧,就是拿去劈石头也出不了一个豁口。
苍九一愣,显然有些不明白自家师父在说什么,高举的双手也尴尬起来。
前几日争夺玉剑的恩怨历历在目,百步开外的玄金门弟子见状,纷纷围拢在那寒烛师太身侧进言道。
“凌霄派束手束脚,委实落了下乘。那贼人私盗宝刀,人人得而诛之,何须顾忌太多?”
“正是如此。依弟子所见,不如先用毒烟将他熏出来,而后用上百枚透骨针扎他个措手不及,最后由师父亲自收场,如是一番连环招下来,任他长出翅膀也定是难逃此劫……”
“百枚透骨针?”寒烛终于出声,冷笑中夹杂着怒火,“透骨针不需要银子的吗?毒烟不需要银子吗?!一帮蠢货连算珠都扒拉不明白,打架打不过也就罢了,还要为师养家糊口!”
寒烛的声音在山崖间飘散,其声音之愤恨,令周围三五门派不由得垂首退开来,似乎生怕对方淬出口的毒液沾到自己身上。
矶石上渐渐安静下来,偶有低语声响起,很快又归于无声。
天边依旧黑漆漆的,黎明不知何时会到来。
终于,那高高立于山崖上的人影纵身跃下,剩余的几道黑影亦紧随而去,转瞬间消失在璃心湖的雨雾之中。
片刻过后,岸上再无一人开口说话,只闻风穿过石林的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当中偶尔夹杂着阵阵金铁击鸣的声响,告诉众人在那石崖后某处,追击与杀戮并未止歇。
千百江湖客静立风中,无一人杀入场中,更无一人上前探究。
那些胡须斑白、皱纹深刻的老者们就只是静静地望着。
静静望着那重新归于平静的潭水,好似在望着自己深陷多年的黑色漩涡。
星月无光,他们的眼睛早已被这长夜浸染成了漆黑如墨的颜色。但方才那耀眼刀光亮起的一刻,恍惚间他们又从那寂静黑暗中生出些许期待来。
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些什么。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期待的东西会不期降临,而到了那时,他们自然会知晓这被长夜笼罩的江河湖海本该是何模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追逐搏杀的声响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天地间再次只闻风雨声。
各色神情从众人面上缓缓褪去,他们又变回了那些门派掌门、第一高手、宗门之师,带着门下弟子们默不作声地各自离开,仿佛方才矶石上言语出格、语气孩子般生动的只是另一群人罢了。
第171章 沉默黎明
许秋迟觉得,他几乎把未来一年要走的路在这一夜间走完了。
天就要亮了,但整座荒岛仍笼罩在黑云之下,太阳不知何时才能透出光亮来。
浸满泥水的鞋靴令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摸着一侧石壁、一路向水声大的方向而去,待到终于看到些许灯火的时候,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了。
各门派的船只安静泊在湖湾中,同他登岛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唯一的诡异之处便是那些船眼下都空空如也,甲板上不见一个弟子,除了船头船尾晃荡的油灯,再看不见半点有人活动的痕迹。
人都去了哪里?莫非……
许秋迟面色一变,急忙转身想要回到身后那丛乱草之中。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荒凉的湖畔响起,就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来者何人?为何孤身一人在此游荡?”
这里本就是荒岛,今夜又是江湖集会,他别说只是孤身一人在这晃来晃去,就是多带几人在这里一起练功做法也没什么不妥。
但此刻情况显然不同寻常。
许秋迟故作头痛地晃了晃,大着舌头开口道。
“在下乃是寒烛师太在俗家时的故友,登岛前多饮了几杯、醉倒在地,醒来才发现迷了路,若非遇见几位兄台,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两位为我指条明路……”
他笃定岸边那些空船绝不会在此时冒出个寒烛师太来,有意捡了这江湖中最捉摸不透又不好招惹的门派作幌子,只求对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离开。
但他显然不熟悉天下第一庄弟子做事的习惯,也低估了今夜形势的严峻程度。
“玄金门?”沾了麻油的火把在眼前一晃而过,那穿着天下第一庄弟子衣衫的高个子冷声道,“寒烛师太三十年前便已遁入空门,那时你人又在何处?”
高个子语毕,一旁的矮个子也眯起眼来。
“玄金门今日登岛者统共不过九人,九人中并未有你,你究竟是谁?”
喝问声混在雨中,许秋迟搓了搓手,下意识便要解下腰间钱袋,方才有所动作,只觉眼前一花,两柄利刃已经架在他面前。
他僵在那里,向来灵巧的嘴有些排不上用场,只讪笑道。
“刀剑无眼啊各位,在下只是个手无寸铁的闲散少爷,你们犯不着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吧……”
那高个子仍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青箬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是这个江湖中没有名字的凶器利刃,人骨磨刀、鲜血浸润,没有几分真本事便活不到现在。在他们眼中,那些初出茅庐的所谓江湖新俊们,不过只是一群没出过栏的鸡罢了,失去了门派的庇护根本毫无威慑力。
而眼前这个……就连没长毛的秃鸡都算不上。
手中长刀拧转,明晃晃的刀尖在雨中一步步逼近。
“今夜有贼人进犯,庄主有令,遇可疑之人一律杀无赦。”
许秋迟有些笑不出了,他不露声色地退开半步。
“天下第一庄行事何时变得如此轻率鲁莽?你们可有想过我既敢登岛,绝不会是孤身前来。”
手持尖刀的高个子但笑不语,一旁的矮个子则故作张望一番后悠悠开口道。
“今夜风大雨大,你那位同行之人想必是迷了路。你的尸体只怕要等到天明才会被人发现,今夜登岛者不计其数,能杀人的刀剑有百千,又有谁能知晓此刻发生的事呢……”
“二少爷可让奴婢好找。”
那矮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回过头去。
嶙峋石崖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个撑着油伞的绿色身影,在雨幕中静若湖边绿柳。
额头上的冷汗早已同雨水混做一团,许秋迟的声音中有种如释重负过后的虚弱。
“怎地才来?”
柳裁梧并未看那落汤鸡少爷,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柔和,而是多了几分冷意。
“我来接我家少爷登船,二位可否让路?”
高个子没动,手中长刀却缓缓转向那女子。
风声水声削弱了他的听觉判断,但也不可否认来人至少有些脚上功夫,细瞧对方衣着作大户人家女婢装扮,那张脸看起来已不年轻,却生得颇有风情,瞧了让人心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