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参自认目光敏锐,并没有看错对方方才反应,心中又确定几分。
他方才一路奔袭、又隔岸相望,实则并未真的判断清楚那船里究竟有几人,眼下这番说辞也是敲山震虎,看看对方是否会因此露出些破绽来。
眼下来看,确实有鬼。
陆子参的目光扫过桌旁那根藜杖,随后缓缓下移,最终落在对方那双藏在衣摆下的腿上。
“先生所乘的那艘蚕兴船,是从前的双橹板船改制的,需得借助双脚施力驱使。而先生的这双腿看起来需得借助藜杖行走,若连久站奔走都做不到,又是如何摇橹的呢?”
面对一个身有隐疾之人说话如此咄咄逼人,这种行为多少有些无礼,但陆子参已顾不上那许多。眼下是非常时刻,他只想戳破对方的层层伪装,寻求一个答案。
这一回,年轻男子再没有开口回答。
两方皆是沉默,凝滞的空气寻不到出口,在这狭小的空间堆积出一种压迫感来,令那根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响起。
下一刻,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从那屏风后绕了出来。陆子参一见来人,眼睛瞬间亮了。
“见过督护。”
陆子参礼毕、眼神一横,拼命向自家督护示意那可疑之人近在眼前。
邱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那圆凳上的年轻男子后,整个人却一顿。
空气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半晌,就在陆子参以为自家督护是被人暗算、施了定身之法时,却见邱陵对着那圆凳上的人恭敬行礼道。
“见过丁先生。”
丁渺温和笑笑,当下伸出手虚扶一把。
“督护何必多礼?书院一别,再未能相见,竟不知你回了九皋,更没想到你我会在这般情景下重逢。”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断玉君出身的书院就只有那一个?
邱陵竟同这可疑男子相识,而后者竟还是青重山书院的人?
陆子参瞠目结舌地定在原地,一会望望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一会又望望自家督护。似乎哪个也认不清、哪个也看不明白。
邱陵瞥一眼陆子参的脸色,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自家参将那难看的脸色挡在了身后。
“在下奉命在这九皋城中查案,是以近来都耽搁在城中。听闻春修还未结束,丁先生不在书院监督侯查,来九皋做什么?”
这话看似是在询问,若说是寻常客套也是常态。只因襄梁文官武官分管不同,而青重山书院又独树一帜,对方若是书院中能在外行走的先生,论及地位高低不输朝中六品官员,若不想叙旧,只需含糊两句便可,官场中人大都不会继续追问。
可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确实为这意外的重逢感到欣喜,开口时的回答全然听不出半点敷衍之意。
“今年入春以来,腿脚的老毛病又犯上了,这才领了差事,送几位解龟致仕的老先生归乡,也算出来散散心。前阵子在下正巧途径九皋,听闻今夜璃心湖上将有游湖花船,船上可观那传承百余年的河神舞,也是千载难逢的一桩妙事,一时兴起,便顺路来看看。这河神舞同龙枢一带从前的兴蚕祭典也有些共通之处,我便租了艘旧船应应景,没想到却成了误会。”
嗯?既是误会,先前你怎么不解释?
陆子参抓耳挠腮地插不上嘴,好似一条忠心护主却被捏住嘴的土狗一般急得团团转。
邱陵只当没有瞧见那大胡子参将的神色,神色如常地对丁渺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我这参将不知先生身份,一心只想着捉拿凶徒的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先生不要怪罪。”他说罢,转头对陆子参道,“还不快向先生赔个不是?”
饶是先前一字不落地听下了整场对话,陆子参还是傻楞在原地许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收起脸上那凶神恶煞的表情,更不想违背内心开这个口,最终只抠着自己那几个沾了面粉的指甲盖、垂着头不说话。
他的别扭不言而喻,丁渺见状也不恼,淡淡一笑后主动开口解围道。
“这位参将何罪之有?不过履行职责罢了。督护手下各个精明能干,我为这九皋城中百姓感到幸然。不知督护方才所说那缉拿凶徒一事可还顺利,那贼人可已伏法?”
邱陵闻言也笑了,言语间仍听不出什么情绪。
“斩草尚未除根,所以仍有些忧患。不过这世间并不存在完美的罪行,眼下那人已露出些尾巴来,想来彻底败露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丁渺闻言,点点头道。
“便祝督护运筹制胜,早日得偿所愿。”他说罢,终于拄着那藜杖站起身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前在这量衣已耽搁了许久,这便先走一步了。断玉君若有闲暇,当回书院看看。自你一去军中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山中师友俱是想念。”
对方此刻突然改称呼他为断玉君,这即是在拉近关系、表明亲疏,或许也是在提醒他那需得小心谨慎方能守住平衡的立场,而他即便投身行伍,那些在书院渡过的时光亦不可尽忘。
邱陵嘴角的笑意淡了些,但面上仍表现得无可挑剔。
“待我了结此事,定会亲自回去拜访各位师友。”
他这厢言罢,两方又是一番行礼过后,那丁渺便缓步走出内间。
屏风外不远处正扒着门板偷听的老谭躲闪不及,被撞个正着,神色尴尬不已。
他这座小庙今日也不知是开了什么光,竟两次三番迎来几尊“大佛”,而他本该端正姿态、表现得再知礼一些,奈何却管不住自己那点好奇心,只愿那几位爷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才好。
裁衣店的小老头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两鬓有些稀疏的发丝都从冠帽里掉了出来,好似两撇鼠须。
丁渺望他一眼,简短开口道。
“劳烦掌柜今日酉时前将做好的衣裳备好,我会差人来取。”
老谭连忙应下,再抬起头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在店中了。
这手拄藜杖、青纱加身的书生当真有些奇怪,明明是个礼数周到、眉眼温和的人,可盯久了却莫名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老谭揉了揉眼睛,心下又惦念起那回光汤来。
除了回光汤,他最好再来一副清肝明目的方子。毕竟对个生意人来说,频频看走眼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136章 壬小寒
那拄杖之人的脚步声已彻底离去,听墙根的衣庄掌柜也在安抚之下回到了柜台后,陆子参离开那春衫阁的脚步却显得格外拖沓。
他的胡子因为方才一路的奔袭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他也顾不上对镜梳理,只抱臂生着闷气,整张脸看起来都皱巴巴的一团,眉头间的褶皱能夹死三只蚊子。
郑沛余虽已带着人从后门撤走了,但那几人是从樊统那里调来的人手,这般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通,最后竟连根毛都没抓到,回头指不定要如何在那位樊郡守面前编排他,连带着整个督护府院都要跟着吃瓜落。
何况无风不起浪,他坚信今日之事绝非简简单单的一场误会。先生又如何?那天下第一庄还将杀百人者称为先生呢,那可算不得是什么好称谓。凭什么对方一搬出书院这座大山,他们便审不得也问不得了?他就是瞧着那人同信报上的画像有七八分的相似,又恰好乘着一艘蚕兴船,所以方才才会那般不管不顾,可没承想到头来却成了他办事不力,简直没处说理。
陆子参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愤,平日里一直带在身旁的小本子被他捏在手中起了皱,眼瞧着就要变成一团废纸。
终于,前方不远处的年轻督护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身后那脸色难看的下属。
“有话便说,不要憋着。”
陆子参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才真正从方才那憋屈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嘴上不停、一连串地说道。
“督护恕罪,属下不知那人乃是您在书院的旧相识,方才情急之下才闯进那衣铺的,言语上多少有些失了分寸。可此人确实有些古怪,那蚕兴船整个九皋也找不出几艘,怎地就这般凑巧让他得了一艘?而且我先前见那船上似有一人头戴短笠,并未做书生装扮,说不准还有另一人未现身。还有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
“除了这许多古怪之处,你可有寻到其他罪证?”
陆子参声音一顿、面色一窘,随即低下头去。
“未曾。”
邱陵望向不远处拥挤热闹的河道,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你可知晓如今书院在朝中的地位?你我明面上是都城掌外司的人,但谁都知晓我们头上顶着的是平南将军府的名号。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但捞不到鱼儿,反倒还要湿了鞋。你可明白?”
年轻督护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神情依旧敞亮,没有半分玩弄权术之人的阴诡之感。但这一切落在陆子参眼里,令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家督护虽出身行伍,却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不懂变通。
或许断玉君本性确实刚直,只是这些年踏足官场、不得不学会了一些保命的本事。这便又是另一个心酸的故事了。
陆子参想罢,望向自家督护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感慨。
“督护说得是,是属下莽撞了。只是那位丁先生……”
“我自会托人去查。你我眼下身在九皋,有些事反而不便。我先前另托人去寻消息,此次正好一并查过。”
邱陵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虽说那少年同眼下最紧要的案子可能并无直接联系,但他仍有一种无法消解的危机感。他将这一切归结于多年查案的直觉,若不查明对方底细,便不能心安。
陆子参未意识到自家督护所说有何异样,只当是案子的事,闻言不由得点点头。
“这倒是,眼下我们几个都分身乏术,若有消息灵通之人帮助最好不过了。而且我瞧那樊大人的样子委实不是个做事的人,就算他这次肯来相帮,我同兄弟几个都心里不踏实……”他话说到一半,低头瞧见腰间系着的围布,这才想起什么,“诶呀,秦姑娘还被晾在我那铺子里呢,我得赶紧……”
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他转了转眼珠,突然便改口道。
“我那面摊离这不算太远,督护可用过午膳了?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邱陵打断了。
“不了,我有事要去一趟苏府。面下回再吃吧。”
陆子参有些不甘心,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这话说破。
“这不是吃不吃面的问题啊。我这也是心系督护,想着人家秦姑娘自那日从您这领了半块玉回去,到现在还没同您见过面呢,这、这不大合适吧?”
邱陵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有什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陆子参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那些话就好似被个桃核卡在他的嗓子眼,怎么也倒不出。
他吭哧半天,换了个说法迂回道。
“秦姑娘为人机敏,遇事果决,同督护行事作风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您难道不喜欢见她吗?”
许久,邱陵才缓缓点了点头。
“喜欢。”然而他说完这句,很快便话锋一转、继续郑重说道,“但比起见她,我更希望事情能快些有进展。”
陆子参听到那“喜欢”二字,当下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老泪纵横起来,连带着对方说的那后半句也都听不见了。
他跟了眼前这人也有六七个年头了,还从未从对方嘴里听到过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同谁在一起过。真是老天开眼,能让他家督护承认“喜欢”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想罢,陆子参连忙趁热打铁、乘胜追击道。
“那便是了!我看秦姑娘见您也挺开心的,你们应该多见见才是啊。千万莫要让秦姑娘同她那心狠手辣、鬼心眼子贼多的阿弟整日混在一起了,混久了迟早要出事啊……”
陆子参这厢急得团团转,那正主却有些看不懂他的这份着急。
“眼下正是案情吃紧的时刻,若无要事,频繁见面岂非是给彼此添乱?”年轻督护说罢,似乎生怕自己的参将听不明白,又继续解释道,“那日她肯独自来寻我、质问我是否有把握将秘方一事彻底杜绝,一定也是将此事看得十分重要。我若堪破此案、擒获真凶、彻底了结那秘方隐患,她也会感到欣喜的。”
陆子参瞪着自家督护那张认真严肃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对方所说的话每个字都对,但又每个字都不对。他既找不出反驳的字眼,也无法开口去反驳,最后只得破罐子破摔地拍拍屁股走人。
“左右督护都自有决断,只是来日莫要后悔便好。”
陆子参说罢,气哼哼摘了腰间围布快步向桥头走去。
邱陵望着那背影,只觉得这跟了自己一路的参将最近都有些怪怪的。但他素来不善与人交心,只能猜测对方是因为不能及时回老家一事而心生情绪。
罢了,过几日差人再送些猪羊去他乡下老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