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抬起头来,视线对上姜辛儿,眼神中的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是姜姑娘记错了吧?落砂门的人行事向来如此,我看那玉箫对你也不怎么客气。”
“哦,是吗?”姜辛儿闻言冷笑,随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敢不敢告诉你阿姊,今日晌午过后,你人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李樵不说话了。
他眼中先前那股威胁之意顷刻间已变作杀气,只是碍于第三人在场,那根绷紧的、看不见的线才没有断裂开来,只是这种沉默的对峙令四周的空气都沉重起来,桌上那盏破油灯晃了晃,竟无风自灭了。
夜已深,九皋城内灯火阑珊,这城外野湖边的林荫道上却依然回荡着人声。
空气中还回荡着白天太阳蒸烤过的热气,再混上些柴火和劣质的油灯燃烧散发的刺鼻气味,便是名为“生活”的江湖,真正的味道。
白日里接完生意的小商贩们就近在湖边搭了窝棚落脚,此刻都聚集在这大道旁,一边花上几枚铜板换些劣酒和稞饼犒劳自己,一边与同行们抱怨怒骂那些难伺候的金主们。众人都在为生计奔走操劳着,无人有闲心去顾及那角落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一桌。
许久,那被夹在两方对峙中心的瘦小女子终于动了。
只见她抬起手,熟练地将桌上的油灯倒过来晃了晃,随后用指尖沾了些唾沫、捻了捻那粘了底的灯芯,又从旁桌借了火,重新将灯点亮。
“二位若是吃饱了,我便付银钱了。”
秦九叶说罢,也不再看那二人神色,自顾自地掏出自己贴身存放的干瘪钱袋,借着亮光一枚枚数起铜板来。
下一刻,一锭银子啪的一声落在她面前。
秦九叶抬起头来,便看见姜辛儿那张故意扭到一旁去的侧脸。
“我方才不过说说而已。我自己吃的自己付钱,不用你在这里愁眉苦脸。”
秦九叶看了看那锭能买一车糖糕的银子,沉默片刻后还是笑着说道。
“我虽抠门了些,但承诺过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这糖糕也不算十分金贵,一点心意而已,姜姑娘不必推辞。”
姜辛儿这才转过头来,她见秦九叶面上确无不诚之意,这才点点头收回了那锭银子,之后一边伸手摆弄着那些包着油浆、修修补补过的蒸屉,一边随口说道。
“确实。这糖糕除了甜味也没什么特别的了。想来穷苦人家没什么好吃的,这才将这糖糕当做宝贝。”
秦九叶起先听到那“穷苦人家”四个字时,心下顿时有些闷,可抬眼看到对方嘴旁那点没擦干净的糕饼渣,先前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又很快消散了。
这位嘴上嫌弃、胃口诚实的姜姑娘实则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性子粗糙了些。
秦九叶转头四处望望,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晃动的人影。
“姜姑娘难道不知道吗?这九皋城里长大的小孩,没有一个不馋那酥饼和糖糕的,光是闻着味、或听人提起来便要兴高采烈地缠着爹娘买糕。从前我只有生病的时候,阿翁才会给我买上半块,这半块也舍不得吃,要掰着掰着留上个两三天呢。”
她说完这话,桌上的气氛突然便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同先前那次不同,这一次的安静便真的只是安静而已。
姜辛儿和李樵几乎同时抬起头望向那在草棚前徘徊的身影。那是一对跑船的夫妻,正背着两个孩子来买饼。那母亲走在最后,似是听孩子哭闹个不停,终究还是软下心来,掏出几枚焐热的铜板多买了一块糖糕。
守着蒸屉的老板娘收了铜板,切了最方正的一块递给那母亲,母亲又转头将糖糕递给了身后背着的孩子,那孩子抱着那冒着热气的糖糕,瞬间便不哭了。
姜辛儿和李樵定定望着那一幕,随后又几乎是同时收回了目光。
“我没有阿翁,也没有爹娘。我小时候没吃过糖糕,那又怎样?!”姜辛儿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立在桌旁的长刀,“吃完了,我走了。”
她说完便真的转身快步离开,仿佛今日她才是请吃糕的人,如今已付了银子,实在不需要多留席间,其余人便请自便吧。
秦九叶望着那矫健离去的身影,半晌啧啧嘴,小心将数好的糕钱和酒钱放在桌上。
“你们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吃干抹净的吗?我便是请个小孩吃块糕,他还会对我笑一笑呢。”
秦九叶自嘲地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发现少年仍坐在那里、低垂着头,似乎在盯着眼前空落落的酒碗,又似乎是透过那些酒碗将目光投向虚无。
“若我告诉阿姊,我同姜辛儿一样,不是那种会因为见到糖糕而开心的小孩,而且永远也不会是。阿姊可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秦九叶按着铜板的手指顿住,半晌才慢慢收回来,抠着桌角翘起来的木头屑、慢悠悠地说道。
“不会。”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若是没有阿翁,我可能也会是如此。但那又怎样?不还是一样要活下去。若是没有人能给我买,我便赚银子自己买来吃。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但不管怎么活,对自己好一点总是没错的。”
对自己好一点吗?
可怎么样做,才算是对自己好一点?他只懂得如何活下去,不懂得什么叫“对人好一点”,更不懂那一块糖糕的快乐。
李樵收回目光,抬起那只没有伤的左手,轻轻将秦九叶按着铜板的手推了回去。
“糕钱和酒钱我一早已经付过了,阿姊把这些收起来吧。”
“付过了?何时付过的?”秦九叶愣了愣,随即转头望向不远处忙里忙外的老板娘,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有没有仔细算一算账?方才最后那轮酒我只叫了半碗……”
女子低声询问着,少年一一回应、对答妥帖,她这才放下心来,又再三强调会将这笔钱记进工钱、不会亏了他,最后从身上掏出半张油纸将桌上还剩的半块糖糕包起来塞给他,一边感叹着那位姜女侠的食量、一边离开了摊位,那少年便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来竟分外和谐。
土灶前忙碌的老板娘余光瞥见这一幕,有些羡慕地同自家汉子低声嘀咕了几句。
都说这几天那湖上有大事发生,若出城来做生意,赚得便是那江湖中人的银钱,这对老实人来说,总是令人徒增忧虑的。可今日一见,倒也不全是坏事。估摸着眼下这世道,也只有江湖中人会为了几块糖糕和几碗梅子酒而出手这般阔绰了吧?
老板娘美滋滋地想罢,手指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里的那颗有些硌手的金豆子,困乏之意顿消,干活都有了力气。
第125章 怎样的人
璃心湖的水汽中有种熟悉的气味。
又或者这天下河海江湖之水的气味都是差不多的,并不强烈,却萦绕不散。
李樵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白色的混沌之中,鼻间是那股熟悉的水腥气。
他向前望去,那片灰白色便在他眼前分割成上下两片,依稀是一片笼罩在雾气中的水面。
那水是漆黑的,雾气是苍白的,两相交织,无边无际地延伸着,看不见尽头。
他下意识地后退着,下一刻,雾气中钻出一道白色的影子,正是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对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下的那颗痣突然便动了,由点成线、变做一条蠕动的细虫钻进皮肤下,那张白皙的脸也随之渐渐变宽、变长,成了另一张中年人脸的模样。
中年男人就站在水边、无声地望过来,不论他如何倒退,亦或是转身狂奔,那张脸似乎永远也无法摆脱,只在他身后越逼越近。
他在没有尽头的木栈道上狂奔着,左右是掩藏在雾气中的万顷荷塘,巨大的菡萏花苞伸出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绽放。
他不敢去看那些盛开的花,却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先前似是无穷无尽的栈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毫无防备地跌落荷塘之中,漆黑不见底的湖水转瞬间便将他淹没。
他看到日月星辰被湖水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光亮渐渐离他远去,不论他如何挣扎、摆动手臂和双腿,他的身体还是缓缓向黑暗的湖心沉去。
然后,熟悉的蛙鸣声在黑暗中响起,像是邪恶的军队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无数破碎的影子从黑暗中探出头来,化作细长身体的虫子,透过耳朵、鼻孔、眼睛、嘴巴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努力想要将那些令人窒息的影子从身体中驱逐出去,可他越是挣扎,那些影子便缠得越深,几乎要深深勒进他的骨头里。
终于,他放弃了抵抗,任由那些影子从外到内将他吞没,他的每一寸□□和灵魂都将属于那些没有形状的魔鬼,直至死亡切断他们之间最后的连结。
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他脸上。
密不透风的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点白色轻飘飘地落下。
似乎是一片羽毛。
随即一只白色巨鸟从天而降,冲入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它做出卑飞敛翼的姿态,翅膀搅动起湖水,大张的鸟嘴似乎正在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李樵!李樵……”
李樵睁开眼,秦九叶的脸就悬在他头顶正上方,半边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莫名有些恐怖。
她正急切地拍打着他的脸,垂下的发梢在他脸上撩拨着,软软的,又有些痒。
“你发噩梦了。”
少年眨眨眼,失焦的瞳孔渐渐恢复如常,整个人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在外面的时候,他从未睡得这样沉过,更不会深陷梦魇几乎无法醒来。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躺在一片苇叶和细草铺成的“床榻”上,目之所及是平静无波的水面。
天色还没彻底亮起,整个璃心湖都笼罩在凌晨时分的一片乌蒙蒙之中。
许是因为今夜无风,湖中没怎么起浪,秦九叶那条几乎被追云“腰斩”的舢板并未漂远,眼下已被它的主人拖回岸边,勉强用一根缆绳系在草荡里的半截枯木上,枯木另一头挂着盏油灯,灯芯上亮着豆大的一点火苗,似乎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点光亮。
女子的身影就在那盏灯火前晃动着,见他清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舢板的方向传来一阵水沸的声响,她暗骂一声,连忙掉头去端柴火上的药罐子。船头狭窄,又缺了一半,她竟还能在其中架了个小灶出来,瘦小的身体灵活地绕在一旁转来转去,末了皱着眉闻一闻那药罐子里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仍有些不太满意。
李樵抿了抿嘴唇,想抹去后颈的冷汗,抬起手才发现右手的两根指已被重新上了药、夹上两根竹板,包得是严严实实,他盯着那两根手指看了片刻才开口道。
“只是睡得沉了些,许是阿姊的药有问题。”
秦九叶闻言放下那药锅,不由分说地抓过他左手手腕,迅速切起脉来。
她的手方才摸过那沸腾的药锅,触碰到他的一刻有种烫人的热度,但他却有些贪恋那热度,只觉得那梦魇带来的恶心感瞬间被驱散了不少。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她一脸肯定地放下手指说道。
“我诊得仔细,你体内的毒就快无大碍了,我的解药没有问题。”
不远处的浅滩上,方才停歇的蛙鸣声又隐约响起,少年缩回原处,拉过一旁的破烂草席遮住大半个脑袋,只露了一点头顶出来。
“那许是蚊子吵得有些心烦。”
她没再说话,就在他以为她已离开的时候,身下的细草一阵响动,他听到她匆匆跳上那半条舢板的脚步声。
李樵蜷缩在草席中睁着眼,直到那脚步声去而复返。
草席被掀开,她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白日里太热了,带出来的薄荷膏已教我用完了,只能摘了些叶子凑合用。喏,保准你蚊虫不侵,定能睡个好觉。”
她话音未落,青绿色的汁液便被一股脑地糊上他的耳后,辛辣的气味带着凉风钻进他的鼻子里,将最后一丝睡意也驱逐得无影无踪。
李樵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已经回到那盏灯下的女子闻声望了过来,脸上带着询问之意。
“不睡了?”
她看起来已经醒了有阵子了,正在那盏破油灯下翻弄着一些破烂册子。为了省那点灯油钱,她特意用缝衣针将灯捻劈成细细的一缕,远远看着似乎还不如草丛间的萤火来得亮堂。
她实在同寻常人不太一样。
她如此瘦弱,却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经历了这一整日的奔波劳碌、胆战心惊,此刻竟还能打起精神早起做事。
“阿姊为何不睡?”
“我习惯早起了,早起好做事嘛。”她说罢,将剩下的薄荷汁液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你若像我一般勤勉,天黑脑袋一沾席子,保准睡得听不见蚊子哼哼。”
她没有问他梦到了什么,也没有拍着他的背说些无用的安慰话。就像她没有追问他同那朱覆雪之间发生了什么,而那玉箫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是因为蚊子,她便信了。
而这样的人,平日里是精明得连一文钱的苍蝇账都能一眼揪出来错来、远远瞧见自家药僮抠一抠手指都能知道对方偷吃了几颗山楂丸的人。
他看不懂她。从前看不懂,现在更加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