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熟悉那叫玉箫的少年流露出来的每一分神态、每一个动作,熟悉到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他自始至终就只是站在那里,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钉住了一般,莫说退上几步,就连眉眼似乎都一动未动。
朱覆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那种觅得猎物的兴味更加浓郁,简直快要溢出来。
她喜欢倔强的、不易屈服的年轻男子,特别是在他们流露出些许惧怕却又要强撑着不妥协的时候,看上去别有一番令人想要施虐的冲动。
想当初,玉箫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倒是变乏味了许多,她也该找些新鲜玩意来打发时间了。
女子心中如是这般盘算着,面上却笑得更加柔媚了。
“你倒是有趣,瞧你阿姊方才护着你的样子,不知她是否知道你私底下有这样一副面孔啊?”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冰冷而麻木。
“她只是个药堂郎中。”
“郎中不是正好?她若同我一样是哪个门派之主,我还怕今日这事不好收场呢。”朱覆雪细细品味着少年语气中的隐忍,只觉得光是看着那张脸便已心痒难耐,“她现下也不在,你大可不必顾忌。我方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李樵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姊的回答便是我的回答。”
“可是舍不得你那好姐姐?”女子轻掩朱唇,咯咯笑起来,“难道我不比她好吗?到我这里来,你便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吃上最讲究的食物、睡上最柔软的床榻。我保证不出三日你便会忘了她,心中只恨没有早些认识我。”
少年转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终于将目光缓缓投向她,那目光中虽无半点情绪,却令她莫名感到兴奋。
然而片刻过后,对方便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随即淡淡下了结论。
“你确实不如她。”
朱覆雪显然未能料到对方开口竟如此冷硬、不留余地,隐藏在洁白衣衫下的恶鬼瞬间被激得现出原形来。
“我看你是瞎了眼!”她厉声呵斥完,整个人又迅速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只额角跳动的青筋透露着她无法平息的杀意,“给你个赎罪的机会。”
她说罢,轻轻将自己的另一只脚从那红色绣鞋中抽出来。
“瞧你的样子,未必不会伺候人。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若我高兴了,便免了你的罪。”
黑色衣裳的少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握紧成拳。
当下他有多安静,便有多想抽出刀来、将那女子苍白似妖的脸斩出血花来。
但他不能。因为他没有把握以一敌二,将这两人一举击杀。那玉箫或许不足为惧,但朱覆雪功力深不可测,便是以命相搏,也有失手的可能。
而他显然没有失手的机会。
许是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那朱覆雪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她给玉箫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领会,抬脚向李樵走去。
李樵的身影伫立在夜色中,姿态自始至终未曾改变过,更没有因为那玉箫的靠近而动摇过分毫。
她要他等,他便会等下去,直到她回来找他。
带着几分威胁意味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就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玉箫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停顿了片刻后,还是选择走向了右边,随即缓缓抬手、放在那黑衣少年的肩上。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顺着李樵的肩膀一路向下,好似一条蛇一般滑过他的大臂、手肘、腕部,最后停在他的小指上。
对于一名武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握兵器的手更重要的东西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门主瞧得上你,你该感到荣幸才是。”
玉箫话音落地,便见对方缓缓将头转向他。他看到一双平静到近乎麻木的浅褐色眼睛,那眼中映出他有些扭曲的脸,像是映出一只无关紧要的小虫。
这样的眼睛,比一双情绪丰沛的眼睛更能令人感到难堪和屈辱。
不过是个任人宰割、没有主人的丧家之犬,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玉箫嘴角狠狠一沉,下一刻只听一声筋骨错断的闷响,少年那只骨节分明的小指瞬间在他手中变了形。
压抑的喘息声在夜色中响起,那如芭蕉般挺拔的影子弯折下来。少年在施暴者的重压之下跪倒在地,灰尘瞬间弄脏了他的衣摆和袴角,他一只手臂撑在地上,被冷汗打湿的脸色在月光下格外苍白。
朱覆雪将这一切“美景”尽收眼中,脸上流露出一种享受和满足来。
“你倒是很能忍。不过你还有九根手指,我们可以玩上一整晚呢。”
跪在地上的人影再没有出声,仿佛那根被折断的手指并没有长在他身上。只是他越是隐忍,那白衣女子便越是兴奋。
“为何不说话?怎么?莫不是指着你那瘦竹竿似的阿姊还能回来救你?她既拿了我的银钱,便不会管你了。”
朱覆雪语毕,白皙的足尖轻轻一晃,那玉箫得了指令,嘴角弯起、手下再一用力,便又掰断了那少年的无名指。
筋骨错位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明显,然而除了这点声响外,竟再听不见其他动静。
这一回,就连那玉箫面上也有些不可思议。
他确实使了十分的力度,也确实掰断了那少年的手指,可莫说是求饶声,就连痛哼也没听见半点。他莫不是掰断的是死人的手指?
玉箫的无措被朱覆雪看在眼里,她望向那少年的眼神越发耐人寻味起来。
若说第一次断指还有可能是靠顽强意志忍下来,连断两根手指仍一声不吭,便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了。
不仅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就算是江湖中的许多武者也做不到。
武者会比寻常人更爱惜自己握兵器的手,反击搏杀的心也更强,何况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可能自始至终都是这副死气沉沉样子。除非,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折辱。他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有人用可怕的手段生生磋掉了他反抗的本能,让他习惯了对这一切逆来顺受。
而如今的江湖之中,唯有一个地方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材”来。
“我就说嘛,那样俊俏的功夫,只用在看风景上岂非浪费?定是要用在杀人这件妙事上才对。”朱覆雪说到此处故意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七八分的笃定,“你是庄里的人?出来几年了?又怎会跟在那样一个废物身边?”
连断两根手指都未发出过一丝声响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那双麻木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情绪。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朱覆雪笑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比折断对方手指更有趣的事情。
“狄墨当真是个妙人,养出来的人总是这般合我胃口。”
她话音落地,那少年身旁站着的玉箫已难掩妒恨之情,只恨自己方才没有用鞭梢打花那少年的脸。
他上前一步,摆出一副忠诚又忧虑的样子。
“就算他当真出身庄里,主子实在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卑贱之人得罪了庄主……”
“狄墨又如何?一个只会躲在暗处、登不得台面的病秧子罢了。”
朱覆雪说罢肆意大笑起来,整个人不再是先前那副恹恹的样子,而是充满了酣畅痛快之感。她直直对上那少年的眼睛,声音低如魅语。
“你若还在庄里,我便开口将你要来。你若已认新主,我便杀了你的主子,将你抢来便是。”
对方的声音轻柔而低沉,落在李樵耳中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嘈杂尖锐。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从他的耳朵眼钻进来,随即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不散,将他那自始至终不肯低下的头颅压垮、坠下、直至跌入尘埃之中。
他本以为早就离开了那个如深渊一般的世界,可到头来那来自深渊的怪物从未将视线远离过他。它在暗处盯着他、打量他、窃笑着看他在悬崖峭壁上徒劳挣扎,等他将将就要扒上崖顶最后一块石头的时候,便伸出长长的藤蔓触手,将他拖回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门主!朱门主!朱门主……”
破锣一样的嗓音划破夜空,任谁被这样的声音喊着名字,只怕都要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朱覆雪嘴角一沉,那跪倒在尘埃中的黑衣少年却仰起头来。
晴夜的星子仿佛一瞬间都落进了他的眼底,他便用那沾染了星辉的目光望向那道向他飞奔而来的身影。
第123章 相依为命
沿着水边那条泥泞的小路,秦九叶一路狂奔。
破油布包着瓶瓶罐罐在她身后乒乓作响,盖过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化作冲锋陷阵的鼓点,催促她快些、快些、再快一些……
终于,她又看到了水边那株枯萎的柳树。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树映在湖水中的倒影仿佛又幽深了许多,像那树下女子乌黑的长发一般,向着湖心深处生长而去。
然后,她便看到了那跪在地上的少年。
名叫玉箫的白衣少年就立在他身旁,好似来自幽冥的使者一般,而那匍匐在他脚下的黑衣少年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一道影子。
秦九叶的呼吸蓦地一滞,不等她想明白这要命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她大叫着朱覆雪的名号,虽然也并不知晓这样做究竟是否就有什么好处,但她觉得此刻若不再做些什么,她便要似那什么龙王丢出的火雷一样原地炸开来。
她一嗓子喊出去,水边那三人便齐齐望了过来。
秦九叶看向李樵,李樵也在看她。
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半边裙角都湿透了,脚上那双破鞋上满是泥水,应当是没有走树丛中的小道,而是从滩涂地上直接蹚过来的。
四周的气氛显然比她离开时还要糟糕,她飞快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无声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而他明明如此渴望她望向自己、充满关切的眼神,此刻却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垂下头沉默着。
他听到她将一只破布口袋放在地上,随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朱门主久等了,我将东西取来了,正正好都在这了,您要不要现下清点一下?”
这村姑,方才让她走时她便该走了,眼下非要讨人嫌地跑回来,便不能怪她心狠手辣了。
朱覆雪的不悦已经写在脸上,藏在衣摆下的双腿换了个方向交叠,那玉箫见状即刻代替主人发号施令道。
“我们正谈到要紧处。你若无事,便领了银子先退下吧。”
秦九叶弯了弯嘴角,笑得更加谄媚了,可脚下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退到那黑衣少年的身旁,臊眉耷眼地继续说道。
“并非是小的非要杵在这里碍眼,只是今夜实在是热闹,小的方才从湖面经过的时候,还听见那凌霄派的一众大侠追着另几位高手上蹿下跳的。小的不大认路不是吗?此时若是离开,保不准会不会撞上哪位大侠。小的又是个胆小兜不住事的,若是有人喝问,惊吓之余怕是会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门主的行踪,引得旁人误会……”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似乎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又似乎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你敢威胁我?”
秦九叶不等对方话音落地,当即诶呦一声叫喊,随即体态夸张地扑倒在地,一副吓破了胆、甚至有些失心疯的样子。
“小的不敢!小的当真不敢!门主英明,小的绝不是有意的啊,小的只是嘴笨、嘴笨而已……”
女子的嗓音实在难听,此刻又哭咧咧个不停,简直堪比那磐石法寺空音老贼的琵琶声,听久了只觉得耳鼓发胀、格外心烦。这样的破嗓门在深夜人静之时的穿透力不容小觑,引来十里开外的人都不奇怪。
朱覆雪厉声喝断。
“闭嘴!”
哭喊声戛然而止,显得有些过分收放自如。
朱覆雪眼睛眯起,视线在那女子和她身旁的少年之间徘徊,随即展颜一笑,声音复而柔媚下来。
“你这东西委实杂乱,确实需得清点一番。既然你姐弟二人同心,想必平日里也会互相帮衬,这些天枢丹就由你阿弟清点过后亲自拿来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