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恍然后退半步,心道自己方才推测的一切都对上了。
只是眼下那心俞下落不明,金葫芦自然也无从查起了。不过从和沅舟的死状不难推断,那葫芦里装的定不是什么还阳丹,而是杀人的毒药。毒药只需控制好剂量给出,不仅可以短时间内压制症状,还可温水煮青蛙地将人灭口,可谓两全之法。
讯问中止,那眉冲被带了下去,空荡荡的祠堂里只剩秦九叶和陆子参两人。
秦九叶坐在祠堂正中那把成色上等、雕工精美的檀木交椅上,一时间思绪难平。
许久,她才喃喃开口道。
“我本以为康仁寿是在探查过和沅舟的情况后,才做出了某种决断,可如今来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是带着那金葫芦去参加问诊的,说明他一早便带了杀意。他、或者说他同那心俞背后的人,根本不打算让和沅舟活着闹出更大的乱子。”
陆子参脸色也有些憔悴,才不过几天,他手头那小本本几乎要被填满了。眼下他眉头紧锁,声音中带着疑惑。
“可既然如此,让那心俞直接动手难道不是更稳妥的方法?就算那和沅舟再难对付,杀了她对于一名江湖杀手而言,应当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或许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暗桩?又或者那背后之人怀疑心俞、觉得她办事不力?”
秦九叶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兀自摇了摇头。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暗杀这种事总能想办法遮掩过去的,何必大费周折将康仁寿这枚棋子拉入棋局呢?而康仁寿死后,心俞没有立刻逃走,这也说明她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安。所以康仁寿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一个药堂掌柜,又不是专攻杀人之术,难道只是去送毒药的吗?
“等下。”秦九叶突然从那交椅上站了起来,原地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康仁寿是药堂掌柜、是医者,我们怎么能忘了这一点呢?”
陆子参仍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说,康仁寿确实是去问诊的?”
“没错,所谓的问诊并非只是个幌子,只是这背后之人在派出康仁寿之前,便已经知晓那和沅舟的病很是凶险,所以他一面要康仁寿观察记录下和沅舟的病情病症,一面要其判断形势,必要的时候杀人灭口、不留痕迹。”
陆子参终于露出恍然的神情,掏出随身的小本本飞快翻找着先前的笔录,声音中难掩激动。
“但他不想暴露自己,所以要寻康仁寿这样远离江湖之人做事,所以要辗转通过听风堂传递任务,所以要一早在苏府中安插心俞这个暗桩!心俞早在大半年前便进了苏府,如此来看,那人一早便挑选好了下手的对象!”
陆子参语速飞快,秦九叶的声音却开始变得有些干涩。
“是的,苏家从一开始便在局中了。就算苏凛第一次不上钩,他们也总有后招等着他。”
或许不仅是苏家。她还有一个更大胆、更可怕的联想猜测。
一个人明知一样东西凶险,为何还要将它给到另一个人、还记录下他中招之后的种种症状呢?两者若无私仇,便只有一种可能:因为他要做实验。他在利用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做一种实验,而和沅舟便是试验品之一。
既然是实验,那只挑选一样试验品显然是不足以得到可靠的结果的,他还需要更多不一样的参与者,最好是一些身强体壮的、筋骨耐受力强的人。
比如江湖中人。
所以不仅是苏家,那清平道上惨死的方外观观主元漱清、宝蜃楼中一众你死我活的江湖客、遭遇神秘公子的李樵……都是如此。他们不是被灵丹秘药惠及到的幸运儿,而是被精挑细选过的试验品。有人躲在看不见的角落,冷冷看着他们从残缺到“圆满”、从病重到“痊愈”,又即将从“圆满”和“痊愈”走向万劫不复。
当初她为了用计将苏凛逼出来,曾杜撰过一则小道消息,说得是那宝蜃楼元漱清宝箱里的东西最终落在了苏家手里。
那本是一段天马行空的编排,可谁知却一语成谶、于无意间早早揭示了真相。
这一连串的事不仅很可能出自同一人手笔,还是一盘精心排布、有的放矢的棋局。执子之人并非见招拆招,而是一早便落子定音、决心要将一切推向某个既定的结局。
秦九叶的脖颈上渗出一层冷汗来,她盯着窗外屋檐下那一排苍白的纸灯笼,突然觉得它们好似一张张没有表情的人脸,正在风中凝视着她。
陆子参仍对着自己的本子冥思苦想,纠结着那得不到答案的最后几个问题。
“所以这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又是从哪里接触到和沅舟这种怪病的?”
秦九叶眨眨眼,声音不自觉地从嗓子深处流出。
“两种可能。一种,他还见过其他病人,所以熟知这种病可能会产生的一些症状。另一种……他自己也是个病人。”
“说得不错。”
邱陵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凝视窗外的秦九叶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年轻督护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她回过神来,连忙低头行礼。
“方才所言,不过都是些胡乱猜测。是我多嘴,督护莫怪。”
“若你所说是胡乱猜测,那郡守府衙的审案公文便是一沓废纸,公堂内外奔走的衙役都可称作废柴。”
饶是方才心绪沉重,眼下听到针对樊大人如此直白的贬斥,秦九叶也还是不禁勾了勾嘴角,但她很快便将那点笑意压了下去,随即抬起头来。
面前的人似乎还是那副严肃冷峻的样子,只不过经过这段时日的查案波折,他远不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意气风发了,看起来总有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但或许也是因为这种疲惫,他现下同她说话时,身上那种凌人的气势减弱了许多,倒有几分平易之意了。
毕竟,他们都曾为眼下这桩无头案而备受折磨。
陆子参在一旁察言观色,等了半天才轻咳一声问道。
“督护前来可是有了新进展?”
邱陵点点头,却是望向秦九叶。
“高全已在苏凛的房间里找到了那秘方,你可要一同去看看?”
秦九叶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又很是客套地补充一句。
“都是在下分内之事,督护只管吩咐就好。”
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对方那张脸看起来却并没有因此多一些满意的神色。
下一刻,邱陵便已转身快步向院中走去,她也只得和陆子参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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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苏凛的房间指的是他的书房。
这书房坐落在住院东侧的角落,看着并不起眼的样子,可平日里却只有苏凛可以出入其中,房间内除了放有苏家生意的账本外,还供奉着许多神像。秦九叶一一看过去,竟一个也不认得。
那些神像许多已经斑驳缺损,显然是前朝遗物或是更古老的物件,虽造型各异、历经沧桑,但仍可看出庄严静谧的气韵。只是不论它们看上去再如何公正无私、高高在上,寄托的却是人世间最深重的欲望。
而不论苏凛究竟求过什么,从他今日的下场来看,这些神明并未应允他的请求。
秦九叶收回目光时,高全已走到房间角落里的那张矮榻前,随后一边解释一边掀开榻板,从靠墙的一处缝隙中摸出一只錾花铜盒。
“苏凛在书房修了取暖用的火墙,只是因为平日不住人,便几乎没有烧过。他便将这东西藏在墙壁夹缝中,我们费了半天劲才找到。”
原来即便是苏凛这样不可一世的有钱人,藏起东西来也并没有比她这个穷人高明到哪里去,无外乎也就是找个砖缝塞一塞。
就好似这秘方疑团,现下不过是因为初露端倪、不可窥其全貌,才令人觉得诡谲之处甚多。而她是医者,最善抽丝剥茧、破标治本,万万不可在一开始便生了畏惧怯懦之心,那便是落了下乘。
秦九叶这般想罢,心下又沉静许多。
在邱陵的示意下,高全拉过书房中的一张紫榆大案,小心将那四四方方的盒子摆了上去,秦九叶和陆子参便也围了上来。
高全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利落撬掉了那铜盒上的锁,下一刻盒子打开,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盒子里并非一张纸写的方子,而是一只掌心大小的朱红色瓷瓶,除了颜色鲜艳得有些诡异外,看起来同寻常装丹药的瓶子没什么两样。
秦九叶盯着那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瓷瓶子,莫名有些出神。
这瓶子……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这就是那秘方?方子不都该是写在纸上的吗?”
一旁陆子参有些惊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秦九叶的思绪,她回想起方才苏凛在地牢中的话,有几分了然地开口道。
“可能秘方之所以叫秘方,正是因为从来不会写在纸上、留下记录吧。”
高全也在抱臂打量那瓷瓶,只是他自始至终没有再上前一步,似乎并不想要靠近。
“什么方子,竟然用过一次便能见效这般快?”
这个问题秦九叶也十分好奇。
为了招揽生意或是立好招牌,许多药堂或是名医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秘方。但这些所谓的秘方,很多都不过只是在原有一些用药中作了些适当且准确的调整罢了,经验老道的医者细细查看便知其中门道,只是行当中亦有规矩,但凡不是太过分也都不会互相探究揭短的。
秦九叶思索片刻,转头对陆子参说道。
“可否让我仔细看一看这瓶子里的东西?”
“可以,稍等。”
陆子参说罢,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小帕子,将那瓶子小心拿起、细细查看了一番,确认那瓷瓶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瓷瓶,再没有其他古怪之处,这才将它交给秦九叶。
秦九叶拿到手之后,又是一番前后左右地查看。
她倒不是觉得这瓶子能有什么机关,只是希望能从瓶身上发现些线索。她虽然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但毕竟也在医馆这个行当里,龙枢乃至焦州一带大小药堂流通的药瓶药罐,她基本都见过,可眼前这一只的形制和颜色都十分陌生,瓶底和瓶身也没有任何标记。
看完外观,秦九叶又轻轻拔开那瓶口的蜡块,凑近闻了闻,随后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瓶子里一丁点药味都没有,只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她又借着光线往瓶中使劲瞧了瞧,瓶子内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一丝一毫那秘方存在过的痕迹。
许是见她神色凝重地不做声,一旁的邱陵不由得开口问道。
“如何?”
秦九叶将瓶子放回那盒子中,随后如实说道。
“没什么头绪。”
陆子参抱臂起身,有些狐疑地看向秦九叶。
“秦姑娘不是开药堂的吗?应当识得不少药材,怎会一味药材也闻不出来?莫不是在同我们卖关子?”
无缘无故受到质疑,秦九叶也不急不恼,就站在离陆子参两三步远的地方动了动鼻子。
“陆参将今早用木犀油梳理了胡须,饮了苦茶,又吃了些蘸酱的酥饼和素面,我说得可对?”
陆子参顿时呆在了原地,一旁的高全见状忍不住一声轻笑。
秦九叶淡定地摸了摸鼻子,神色中有了几分江湖老郎中的气韵。
她这鼻子当时可是得了绥清全村人认证过的。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秦三友想让她学门以后能混饭吃的手艺,便请了不下数十个各路杂家和手艺人来验她的天资。据说她那时很是蠢笨,手脚不协调不说,寻常小孩能记住的东西,她偏偏要记很久,就只有那鼻子灵得很,总能闻到许多的细微气味。
秦三友最后只给她验出来两条路,一条路便是代替猎犬,跟着猎户进山捉獐子、采蘑菇,另一条路就是拜个郎中学医。秦九叶觉得,生而为人还是不要去抢狗的活计比较好,便选了从医这条道。
不过她本不欲给陆子参难堪,当下便言归正传、继续说道。
“这瓶子中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剩下,只凭气味确实难以分辨,我便是勉强说上几样,也是不负责任的。”
“秦姑娘所言不错。”一旁始终沉默的邱陵突然开口,声音倒是如常,“不管这瓶子中曾经装过什么东西,应当都是十分危险之物,既不可轻下断言,也不可放任不管。一会我便派人拿了这瓶子去城中各处药堂问一问吧,看看是否能有人识得一二。”
秦九叶没有料到邱陵会开口帮自己说话。
从方才开始,她便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好似从极冷的地方一脚迈到了温暖如春的地界,总还改不了缩手缩脚的习惯,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若是问不出呢?”一旁的高全此时插嘴,说起话来很是有些胆大,“秦姑娘方才想必也仔细看过了那瓶子,但还是没看出什么来。何况瓶子就只是瓶子而已,依我看,还是要在这瓶中物上多花些心思。”
这高全见缝插针的本事可比陆子参强多了,陆子参这小心眼的大胡子前途堪忧啊。
秦九叶心下正有些感慨,冷不丁邱陵又将目光投向了她。
“秦姑娘,可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