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就不算稀奇?你瞧,我们在场这么多人,就李小哥一人是左撇子,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此话一出,桌前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秦九叶又瞥一眼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他左手正将筷子放下,头依旧低垂着。
他对面,锦衣少爷似乎突然又精神了起来,饶有兴趣地开口调侃道。
“难怪你同金宝二人坐在桌前吃饭,筷子总是打架,先前都没想到这一层,还以为你们是在故意斗气。不过你既是秦掌柜的阿弟,可不要让她为难才好。”
唐慎言听闻两眼放光,嘴皮子越发收不住了。
“二少爷这就有所不知了。若论资排辈,金宝才是先来者。这李小哥嘛其实是……”
寻常人是喝酒话多,这老唐却是饮茶话多。此时若是再没有个人制止他,他能将这些天憋在肚子里的话一晚上全倒出来。
秦九叶猛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将那吃饱喝足的纨绔拉了起来。
“今日天色不早了,二少爷顶着宵禁与我等在这东拉西扯实在不划算,还是先回去吧。”
许秋迟叉腰看着她,嘴角还沾着一点褐色的酱汁。
“我若不回,你待如何?”
秦九叶瞥他一眼,随即低头掸了掸袖子。
“不如何。无非就是去喊你那房顶上守夜的红衣美人下来,同我们这群碎嘴之人坐在一起聊上一壶茶的时间,好好见识一下二少爷这无赖的嘴脸。”
许秋迟愣住,半晌大笑着向外走去。
“我倒是有意将秦掌柜引为茶桌上的知己,不知秦掌柜下次可还愿意让我进门?”
让你进门?回头她得把所有狗洞都好好堵上。
好不容易将人连推带拉地塞进了马车,秦九叶趴在墙头上疯狂摆着手。
“现下没人,快走快走。”
那许秋迟本已经半截进了车厢的身子又不动了,半晌扭过头来磨磨蹭蹭地说道。
“那康仁寿的事就这么算了?秦掌柜当初说要去的时候,可不是眼下这副敷衍的模样……”
是啊,她本以为过了今日,她和整个听风堂的人的处境便会不同。可现在来看,她虽然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但这些信息对他们而言非但不是助益,反而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所以她更加不能开罪邱家的两位公子。
他们就是她这只蚂蚱如今能够栖身的最后一片秋叶了。
秦九叶盯着对方半撅着的屁股,虽然很想冲上前踢上一脚,终究还是忍下来,给对方开出一剂不要银子的“定心丸”。
“二少爷放心。此案一日不结,我们又能跑去何处?总之你先回去,之后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锦衣少爷点点头,声音轻柔地叮嘱道。
“小叶子,那我们可说好了,改日我再来同你从长计议。”
秦九叶后脖颈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强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劲,假笑两声道。
“好说好说。”
许秋迟闻言,满意点点头,这才钻回车厢。
姜辛儿随即影子一般跟了来,瞥一眼墙头上的秦九叶,也一声不吭地上了车。
姜辛儿背靠在马车外间,微微侧着头、低声询问了些什么,随后等了片刻,才亲自驾着马车离开。
秦九叶目送那马车驶出巷口,这才从那墙头上撤下、小心从垫脚的石头上跳下来,走了几步之后脚下突然一顿。
人有时会从所见所闻中获得灵感,但往往会有些后知后觉。
方才姜辛儿靠在马车外间的门板上,其实并不是因为那样坐着舒服,而是为了听清马车内许秋迟下达的指令。那纨绔是个狡猾谨慎的性子,声音自然压得很低,需得凑近才能听清。
那么同样的,苏府中那怪室隐藏的秘密,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像是雨水落下、将那些看不见的丝线蛛网打湿出了形状一般,就在方才的某个瞬间,一些先前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散乱线索如今突然显出形来,令她恍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那日问诊时,苏沐禾就端坐在卧榻上,她身后便是那面凿了一个小孔的墙壁。
或许那小孔不是用来下榫卯时凿错的洞口,而是为了方便那墙后藏着的人发号施令。每当医者提问时,若苏沐禾知晓那问题的答案,便如实回答,若不便告知便由那心俞挡回。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她二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要靠那墙后的人给出答案。
苏府真正的病人,或许另有其人。苏沐禾不过是苏家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
可为何一场问诊要弄得如此复杂怪异?那藏在墙后的病人又究竟是染的什么病?为何要单独关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密室中?还有那举止奇怪的老夫人和送进府中的活鸡……
从那日苏沐禾闯入县衙又被苏凛带走的情形来看,这苏府二小姐或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这也只是推断,并不能将其从此事中完全排除。再者说来,对方手上的伤也十分可疑,先前秦九叶一直以为苏沐禾是为避免节外生枝才否认受伤,但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那伤是亲近之人误伤的?苏沐禾不愿将弄伤她的人牵扯出来,才故意声称没有受伤。
而这背后种种,很可能也与整件事有关。
苏凛究竟在隐瞒什么?这一切同康仁寿的案子又有什么关联?
秦九叶立在墙根许久,直到两只手冰冷、腿站得也有些发麻,这才迈动脚步向内院的方向走去。
第54章 七日的解药
今夜的邱府依旧安静,今夜的邱家二少爷依旧晚归。
许秋迟快步穿过垂花门、直奔内院,临到最后一道月门前又停住脚步。
他特意在原地站了一会,竖着耳朵听院里面的动静,最终确认他那好兄长确实没有回来后,这才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竟想着他若是喝醉了,兴许会拐个弯回家来看看。”
姜辛儿看他一眼,不由得出声道。
“督护酒量虽浅,但也从不喝多,所以……”
然而她话音未落,前方那一身酒气的人已欣欣然迈步向前去了。
“这不正好?他若是回来,咱们的麻烦事可多了呢。”
绿影晃动,缓步而至的柳裁梧与姜辛儿擦身而过,对她柔声开口道。
“辛儿姑娘今天辛苦了。怀玉婶那边备了宵夜,你填填肚子,然后早些歇息吧。”
姜辛儿的目光落在许秋迟的背影上,似乎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许秋迟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半晌突然赌气般坐在了一旁的假山上。
假山就在水塘旁,水塘中如今多了一点白色,抖着屁股在绿水间穿梭往复,正是这府中新晋的小霸王“秦掌柜”本鸭。
偌大的池塘只它一只鸭撒野,当真是日日都快活似神仙。
锦衣少爷远远看了一会,眉间的弧度似乎终于柔和了些,开口懒懒交代道。
“我在此处坐一会再进去。柳管事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不急,还有一事。”
许秋迟转过头来,笑得满面春风。
“姑姑今日这是改了性子?往日不是多一刻也不愿和我待在一处……”
女子早已换下方才宴席间多情含笑的面具,上过妆的面容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是皮影戏里方才描好油彩的假人。
她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随手递了出去。
“这东西,还请二少爷收好。”
笑意自许秋迟面上褪去。他盯着女子手心上那只造型精巧、镶满宝石的金葫芦,迟迟没有伸出手。
“柳管事当真是手快。”
柳裁梧牵了牵嘴角。卸掉那层伪装之后,就连笑一笑都令她厌烦。
“二少爷说笑了。”
她这双手在习得那杀人之术前,不知摸过多少花楼恩客的钱袋、花魁名妓的妆奁、柳巷鸨母的钱箱。
她连舞娘丝履上绣鸳鸯眼的米珠都能转瞬间取下来。区区一只藏在衣服里的金葫芦,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爷打算如何处置这物件?”
许秋迟不答反问。
“这东西柳管事是从何处得来的?”
柳裁梧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
“从苏府一个婢女身上。”
许秋迟沉吟片刻,终于将那金葫芦拿了过来。
“我那血芝可是下了血本,那苏凛却并未放在眼里。现下来看,或许是苏府里那位病人压根用不上了也说不准。”
“这便要二少爷自己查个清楚了。不过……”柳裁梧眼前闪过那紫衣婢女打量自己时的神态,斟酌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尽,只淡淡道,“二少爷日后可要分清内外亲疏、轻重缓急才行。今日不过是个金葫芦,明日可能就是别的了。我不是姜辛儿,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少爷身边,若是出了纰漏,只怕阖府上下都要跟着受罪。”
若说这邱府中,还能有一人用这种不客气的语气对他说话,便也只有眼前这女子了。
许秋迟眨眨眼,语气反而放得更加轻柔。
“就算柳管事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但世事无常,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
若说这天底下,还能有一人用这种不管不顾的方式戳她的痛处,便也只有眼前这一脸无辜的年轻男子了。
柳裁梧不再看他,低头行礼,动作板正流畅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只是按二少爷的吩咐做事,旁的我既不知晓、也不明白。天色已晚,二少爷早些歇息吧。”
绿衣女子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又过了一会,假山旁的人终于动了。他随手在石桌上的漆盒里抓一把豆饼捏碎、扔进池塘中,各色游鱼听得动静纷纷聚了过来,唯独那点白色仍漂在不远处梳着羽毛。
许秋迟轻叹一口气。
“找你来是为了治一治这一池子恶鱼的。你倒好,只顾自己自在。”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下一刻那鸭子转了个身,只将屁股对着他。
“秦掌柜,你说我该将你放在何处呢?”
****** ****** ******
月过中天,子夜时分。
秦九叶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