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居心难测,朕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让他们领兵,不得不继续拉拢他们,封赏他们。朕身为天子,坐于高处,孤家寡人的境地,又有谁懂得。商儿,你可听得懂朕的难处?”
男孩儿呆呆地望着画像,什么也说不出。
奉德帝厌烦起来,斥道:“子肖其父!把这蠢货带下去。”
殿内影影憧憧,奉德帝的面前摆放着三张画像。
除了先前摆出的两张,第三张画像的眉眼,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男童。
面目画得细致,赫然是刚刚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儿。
“惑星犯境,夜犯紫微。雷击承乾殿,大不祥。”
奉德帝独坐在暗色殿室,自言自语。“大兄,可是龙骨山镇压不住你,你逃出来索命了?”
“你这蠢蠹!倚仗着比朕早生了一年半,占据嫡长子的名头,处处占先!”
“朕御极五年,河清海晏,哪处不如你?你有何面目出现在朕的梦中?向朕索命?”
“你化作惑星,犯我紫微……哪个乱臣贼子,听从于你这妖星?”
窗外雷声隆隆,电闪不绝。
*
风雨大作,夜晚寒凉。谢明裳大半夜没睡。
前院外书房大晚上的灯火透亮。王府的防卫布局图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晚上。
“留守王府的人统共没五十个,防卫各处的亲兵倒留了八十个。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
她召来严陆卿,商量说:“留三十亲兵,调拨五十个出城罢,跟随你们主上。”
铁甲军的威力不容小觑。去战场上,多一个重骑护卫,便多一分杀出重围的力量。
严陆卿不同意。
“主上临走前交代,娘子这边若出了事,留下的人以命抵罪。”
京城内若出大事,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还能往城门外冲一冲。
只剩三十兵,冲什么阵?
“还是带入京的人手太少了。”严陆卿叹了口气。
“若能带一千铁甲军来……”
谢明裳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带一千铁甲军入京,造反呢?”
当初贺风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大破两万突厥骑兵的致胜之战,也就用了三千铁甲军。
严陆卿咳了声。造反两个字也是能说的?
“娘子,有些字眼……心里想想,嘴上莫提。”
大半夜的,王府防卫布局图搁在桌上,对着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半夜睡不着的王府长史也抓来一把南瓜子,啪嗒啪嗒地猛嗑。
谢明裳嗑瓜子的动作突然一停,说:“你家主上的铁扳指,被唐将军送回来了罢?我又见他套拇指上了。铁扳指为信物,朔州大营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调动不得?”
严陆卿连连摇头:“目前我们只是未雨绸缪,暗中谋划提防。娘子这主意,明着造反啊。”
谢明裳:“……”
严陆卿琢磨了片刻,也提出个主意:“看守南边明德门的常青松常将军,和谢家交好。走他的门路……”
谢明裳摇头:“他自家满门几十口,都在京城里。”小事可寻他,大事不可。
风雨声阵阵,书房里对坐的两人谁也睡不着,正猛嗑瓜子苦想间,雨声里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听不清晰。
严陆卿起身打开紧闭的木窗,模糊的叫喊声便传进了耳朵。有人在大雨里扯着嗓子喊,谢明裳听来,居然有点耳熟。
“六娘!”“放我进去,我寻我家六娘,我是她二叔!”“我真是她二叔!哎哟哟快松绑吧,救命啊,六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才提起常青松,常青松就在王府门外深夜求见。
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似的,只带两个亲信,大半夜拖了辆马车来找谢明裳。
“末将奉命守明德门。”
“子时前后,有个男子自称谢家二叔,驾车来明德门下,偷偷摸摸塞来一块足金饼,企图重金行贿,夜开城门放他出去。追问了他几句,他婆娘就开始嚷嚷,喊谢大郎君可以出城,为何不放谢家二房出城。我把人堵了嘴,连车带人送来,咳,问问六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不等听完便站起身,“金饼呢。”
常青松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张黄澄澄的金饼,烫手山芋似的捧给她。
谢明裳掂了掂分量,一斤上下。
不必多看就知道,这金饼,必然是她留给五娘的七块金饼之一。
她什么也没说,金饼放在桌上,撑伞走出书房。
庭院的水洼当中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伴随着隐约呜呜之声。
谢明裳绕着马车走两圈,取过亲兵手里拿的火把,掀开车帘子,往车里晃了一晃。
“呜呜,呜呜呜!”车里坐着的,谢家二叔,二婶子,二婶边上坐着的瑄哥儿,大小三个被绑成三只粽子,齐声扭动呜呜大喊。
谢明裳扫过三人涕泪齐下的脸,单扯下瑄哥儿的堵嘴布,问他:“你阿姐人呢?”
瑄哥儿抽抽噎噎地说:“阿姐不肯走,留在谢家了……”
“你阿姐的金饼,怎么到你爹手里了?”
瑄哥儿觑着爹娘的面色。也不知被提前叮嘱了什么,摇头不肯说。
谢家二叔二婶齐声呜呜大喊,争抢着要说话,谢明裳把二婶的堵嘴布取下,“二婶说。”
谢二婶急道:“六娘别见怪,知道金饼是你上回给玉翘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多拿。这回好说歹说,求了一块金饼来,指望着赠给常将军开路,放我们一家老小去乡下躲躲……”
谢明裳直视二婶的眼睛。
“突厥人南下,爹爹领兵急奔凉州,人心浮动的关键时刻,你们身为谢家人,要奔逃出城?”
二婶张口就哭喊,“谢大郎君都出城了!瑄哥儿为何出不得?六娘,虽说隔出一房去,好歹也是自家堂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也心疼心疼瑄哥儿——”
谢明裳把手里的破布捏了捏,捏成齐整的圆形,又塞回二婶嘴
里。
“我哥出城,可不是逃难避祸去的。”
谢琅人出城而不复返,必定去了京城东郊的大营。
“留在城内不见得有祸;出城避难不见得是好事。二婶,这次你送瑄哥儿出城,瑄哥儿身为谢家儿郎,这辈子的前程就此毁尽了。二婶多想想。”
呜呜叫声里,她最后抽走谢家二叔的堵嘴布,直截了当问他,“从五娘那里拿了几块金饼?”
“一块,就一块!”
瑄哥儿的大眼睛吃惊地盯住自家父亲。
谢明裳:“瑄哥儿,你爹爹说的不对吗?”
瑄哥儿很是纳闷,“阿姐给了娘一块,背后又给了爹爹一块。娘的那块也给了爹爹,两块金饼都被爹拿走了嘛。爹还跟阿姐要第三块——”
谢二叔大吼:“你闭嘴!”
瑄哥儿圆乎乎的脸蛋被吓得一抖。谢明裳正好把手里的布团成正圆,麻利塞回二叔嘴里,解开瑄哥儿的绑绳,抱他下车,叮嘱严陆卿。
“派个人去谢家,把五娘接来说话。”
第109章 人皆有私心。
谢家五娘玉翘,深夜也没睡。
四更天被接来河间王府,下车时,眼睛肿得烂桃子般。
谢明裳一眼便留意到玉翘的肿眼泡。
“哭成这样,舍不得自家爷娘?听闻你自愿留下,我还当你想开了。”
谢玉翘低声说:“明珠儿,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七块金饼,我……”
“全被你爷娘掏去了?”谢明裳打断问。
谢玉翘急忙分辩:“哪能呢,我在城南置办了两间铺子,手里还有些余钱。爹娘那边……给了三块。”
谢明裳:“还好,长进了。”好歹整治了两间铺子傍身,没全撒出去。
说话间正好走过前院中庭,大雨里停住一辆马车,里头呜呜之声不绝。
谢玉翘才展开的眉眼顿时又紧蹙起。心里针扎般地痛,盯着那辆车,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谢明裳领五娘绕过马车。轰鸣雨声中,若无其事问她。
“我娘定不会同意你们二房离京。我看这马车不像谢家的车,外头花钱雇的?怎的不雇大车。你爷娘都说你自愿留下,我若是不知情的,还当车坐不下四个人,把你扔下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巧又刁钻,挠在谢玉翘心头碰不得的地方。
谢玉翘当场把伞扔了,两只手遮住脸。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天穹下的雨大,还是玉翘脸上流的泪急。
她天生的懦弱性子,自小乖巧到大。之前一怒跑去城外山上修行整个月,已经算她这辈子最为离经叛道的事迹了。
哪有未出阁的女郎自愿和爷娘长久分开的道理?
她苦劝爷娘留在京城,没人听她的。二房这次不声不响弄了辆马车来。
京城逃难的人家天天在城门下排长龙,各家车马行生意火爆,谢二叔花费重金才弄来一辆小车。
正如谢明裳一眼看穿的,如此窄小的车,哪能塞进一家四口?
谢二婶哭着问她,“瑄哥儿这么小,一个人留在京城,夜里哭喊起来要爹娘,你这做阿姐的忍心?罢了,玉翘,你抱着瑄哥儿跟你爹走,我这不中用的半老婆子留下。”
谢玉翘噗通跪倒在母亲面前:“娘抱着瑄哥儿走罢。瑄哥儿还小,离不了娘。女儿留下。”
……
前夜刚刚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谢玉翘哭得止不住。
安静的会客厅堂里回荡她一个人的哭声。无人开口相劝。
哭着哭着,玉翘自己渐渐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