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陷入黑暗,谢明裳咕哝几句,只能闭上眼休息。
睁眼晕得厉害,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倒格外清醒,思绪转个不停。
深夜街头传来一阵惊慌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动了动,身上的斗篷掉落半截,被捡起披回肩头。
萧挽风按着她不大老实的肩膀,继续八风不动地坐在车里。耐性十足,静等。
她想,他可真像一块石头。
稳稳地站在四面漏水的船头,领着身后的人直对风暴雷电,岿然从不动摇。
像一块个头高的大石头,沉得很,压舱。
但人又不是石头。是什么撑住了他,让他稳如磐石?从不动摇半分?
关陇四大捷立下的赫赫战功,建立起极度自信?
她忽地意识到,只怕因果倒反了。先有稳如磐石的心性,之后才能立下四大捷的战功。
不能细想,越想越好奇,简直百爪挠心。
谢明裳拢着斗篷动了动,想扯开蒙眼布,却被牢牢按住,扯几个来回,她终于还是放弃蒙眼布,只揪住他撕开毛边的衣袖:“你从小就这样么?”
“从小怎样?”
“就……”谢明裳在半空比划几下,寻找合适的字眼。
“像块压舱的大石头。你站在船上,哪怕是艘四面漏水的破船,有你压舱的缘故,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不会急于跳船。”
压舱的大石头,实在是个古怪的比喻。
萧挽风在不出声地笑。
“如今我是石头了?”他的声线听起来平缓冷静,若不是胸膛微微地震动,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察觉愉悦。
隔片刻又道:“压舱石这个比喻不错。比沙棘好听。”
“沙棘?”谢明裳听笑了,沙棘不是大漠里头常
见的骆驼食料么。
“谁说你是棵沙棘?”
萧挽风居然并不瞒她。
“几年前。雪山救下我之人的说法。”
沙棘,外皮覆盖棘刺,生得张牙舞爪,果实颜色鲜艳,瞧着像剧毒物,吃起来滋味却甜美可口。
性情强硬决断的河间王曾经被人比作“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谢明裳在难受的晕眩里也觉出好笑,嫂嫂过世的浓烈悲伤都被冲散了少许。
“夸你还是骂你呢?”
对于萧挽风口中的救命恩人,她有几分印象。
“就是雪山里救下你冻伤的腿,告诉你,‘这条腿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馈留给你’的那位?”
萧挽风一点头:“是她。”
“难怪。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调侃你,你只能认了。”
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世英雄话本子常见的,“孤峭明月峡、佩剑长吟啸”的高人形象。
她肃然起敬。
“可是这位救命恩人,以经验悉心教导,教诲你许多长者才懂得的道理,比方说,’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之类的……?”
雪山一场生死劫难,外加前辈的悉心教诲,叫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磨砺心性,从此稳稳地立在世间……
这便说得通了。
虽然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萧挽风又在无声地笑了。
他的回答叫她大出意外。
“不,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第77章 卷头发让我摸摸
他说得其实还是不算多。寥寥两句。
少年时的他,似乎和如今大不同。
“年少时性情孤僻,受不了一个字贬低。”
“一个眼神,足以让我拔刀。”
谢明裳听得诧异,又觉得不可思议,正细听时,萧挽风却转开了话题,跳去雪山那位“前辈”的教诲:
“后来治腿那几个月,被骂到面不改色。她骂她的,我吃我的。”
蒙眼布覆盖眼睑,谢明裳在黑暗里想那场面……
难以想象那场面。
面容严厉的长须老头儿,坐在火堆面前,浑身是刺的少年人坐在火堆另一边。
一个不善的眼神足以叫孤僻桀骜的少年人拔刀,老头儿怎样的本事,才能叫他边挨骂边吃饭?
“你这是,被骂到没脾气了?”
“不。因为我发现,她骂得对。”
积蓄整夜的雨水还是落了下来。马车顶部响起细小的落雨声响。一时没有人说话。
药铺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去取药方子的严长史良久未回。
谢明裳遮着蒙眼布,困倦里带晕眩,想呕又呕不出,索性蜷起欲睡。
思绪却转动不休,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绘起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形象。
桀骜如孤狼的少年人。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半分委屈。
十七八岁?兴许更年轻些,十六七岁,终日佩刀。身量应已长成了,肩膀还没有后来的宽阔健壮。
未加冠的少年郎,束发在头顶,几缕微卷的散发垂落在年轻青涩的眉眼间。
怒发冲冠的时候,满头微卷的发尾会不会突然翘起来?
她乱七八糟地想。倦意袭来,蒙眼布下的眼睑微微转动,她当真困倦了。
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传来萧挽风平缓的话语声。
“我这次入关,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找寻这位救命恩人。”
谢明裳困倦地嗯了声:“他入关了?”
“几年前便入了关。”
“寻到了?”
“寻到了。”
“运气不错。”她掩着呵欠回应:“在中原千万人里找一个人,仿佛大海捞针……能被你捞到那根针,你们有缘分……”
声音越来越小,马车里又安静下去。
车顶时大时小的落雨声里,萧挽风没有说话。
缘分?关外的人都相信缘分。
草原牧民顶礼叩拜长生天。迁徙途中遇上陌生人会叫进帐子喝一杯马奶|子酒。他们相信,能够在茫茫大漠里狭路相逢,是长生天让他们相遇。
他不怎么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
哪有什么茫茫人海里捞起的一根针。这么多年,他始终关注,探听,不去打扰。
她随谢家入京城。踏青出游,皇苑行猎,结识了新的手帕交,和杜家议婚。
明艳张扬的谢家千金,我行我素,碰着喜欢的人青眼以待,碰着不喜的当街骂走,她的性子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他原以为,她过得很好。
厚实斗篷下快要睡着的小娘子,肩膀忽然细细颤抖一下,仿佛从梦里惊醒,又像是野地里打盹的豹猫儿受了惊。
在萧挽风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来,四下摸索着什么,指尖碰触他的手肘,又沿着手臂往上摸。
他握住她四处乱探乱摸的手,“不舒服别乱动。睡下。”
谢明裳才不听他的。她挣脱他继续往上摸,摸到坚硬的肩胛骨,又继续往上,指尖碰触到他温热的脖颈皮肤,耳廓,刀裁般的鬓角。手指停在鬓角边。
她的声音很含糊,凑近细听才听清。
“头发。”她在咕哝着,“头发让我摸摸,我就睡。”
萧挽风:“……”
“头发。”
“你的卷头发。”
面容冷峻的郎君坐在车里,瞥了眼路边火把映进车里的亮光,抬手扯下车帘子,密实拉好。
头顶束得整整齐齐的皮弁冠被解下,扔去旁边。
谢明裳四处摸索的手指头终于摸到她想要的,把硬而微卷的发尾攥在手心里。
厚实斗篷拢在肩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阵阵雨点声里,蜷拢着睡下了。
——
凌晨黑夜里的惊慌喊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但引来了附近巡逻的拱卫司,两边交涉花费不少功夫。
严陆卿冒着细雨匆匆折返,一只手攥药方子,一只手提药酒葫芦。身后跟着五花大绑的李郎中。
李郎中看似刚被从被窝里揪出,衣冠不整,呜呜叫个不停,被亲兵堵嘴提上马去。
严陆卿面容难得严肃,站在马车边回禀:
“李郎中铺子配给娘子的药酒,似有问题。”
——
谢明裳又梦到天涯海角某处的“母亲”和“阿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