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重逢
山间雨水充沛,亭子顶部的青瓦中也生出许多杂草,有些藤蔓垂挂下来好似珠帘一般。
四根用来承重的楠木柱子上刷有红漆,经过洗礼此时斑斑驳驳的已经掉了大半,露出底下原本的颜色来,倒显得古朴自然。
亭子旁边还生有一株丹桂,眼下正是盛开的季节。簇簇花团累在枝头,清香盈袖,沁人心脾。
姜予微凭阑而坐,任由吹来的凉风拂起墨发,燥意很快散去。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想要隐居山林,常与松泉水月做伴,确实能让人心情舒畅。
她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神情放松的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然而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忽然撇见下面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的影子闪过。
虽然那人很快消失不见,可尽管如此姜予微也还是看清了那样的相貌。刻骨铭心,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的一个人。
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人怔愣在原地,久久都无法从那种震惊中回过神来。
是一阵短促而急切的灰惊鸟叫声唤醒了她......
姜予微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后背惊起一声凉汗,忙不动声色的去看旁边的金蝉。
金蝉也在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张望,眼神戒备,明显和她一样也注意到了刚才的动静。但好在金蝉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不由长松了口气。
趁着现在,姜予微解下腰间的玉镂雕双鱼香囊藏在袖中,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是。”金蝉不疑有他,护住姜予微从原路返回。
在离开四角亭之际,姜予微默默垂下手腕。藏在里面的香囊顺势掉出,悄然无声地打了几个滚后,落进道路旁的枯叶堆里。
不到一会儿,两人便回到那扇小门前。姜予微忽然惊呼了声,一摸腰间,声音急切的道:“不好,我的香囊不见了,快帮我找找。”
金蝉闻言,立即在附近找了起来。可是都翻遍了也没有看到香囊的影子,皱眉回忆道:“奴婢记得您去药师殿参拜的时候还带在身上,定是掉在了后山。”
姜予微脸色凝重,眼底透出为难,“这可如何是好?我脚疼得厉害,实在没办法再爬一遍山了。要不然你帮我去寻?我到禅房去等你。”
“这........”
金蝉犹豫不决,道:“爷吩咐奴婢要守在夫人身边,寸步都不能离开。”
姜予微的心沉了沉,诺诺地开口道:“那香囊上绣了我的名字,若是让外男捡到,我便说不清了。大夫人对我又一向不喜,让她知道定会拿此做文章的。好金蝉,求你救我一救吧。”
女子的香囊乃是闺房私密之物,倘若真的让别的男子捡到有损到夫人的清白,那她也逃不了失职之罪。
物虽小,但兹事体大。
金蝉想了想,反正陆寂早在静观寺外布置了人手,离开片刻也碍不着什么事情。于是点头答应下来,“那夫人稍候,奴婢去去就回。”
“嗯。”她点头称是,“你快去快回。”
看着金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枝叶扶疏的地方,姜予微并没有着急往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而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禅房。
行至一段长长的汉白石台阶前,她脚步稍微停缓,用余光看了眼周围。
确定一个人也没有后,姜予微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抬步迈下第一节 石阶,踩稳。
然而在迈下第二节 时,她的身形陡然一歪,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摔去。
接连滚下去好几节石阶,又在平地上打了两个滚后才堪堪停住。肩膀和手腕出传来一阵剧痛,姜予微趴在地上低低的笑了起来。
如果此时有旁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她是个疯子。但只有姜予微自己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附近是真的没有人,不仅是没有路过的香客,也没有陆寂派来的暗哨。
她忍着痛爬起来,拍掉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又理了理发髻间有些凌乱的头饰,然后迫不及待的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走出小门后左拐,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碑林。黑色的石碑屹立,足以挡住人的视线。
姜予微一排一排的找过去,神情越来越急躁,想要见到那人的心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像是泉涸水枯,困在井底的鱼儿渴望得到甘霖时的那种本能。
可是当她来到最后一块石碑前,那里依旧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
山风吹动密林,婆娑作响。姜予微呆立在原地,心情也瞬间跌落在了谷底,甚至怀疑起那一刹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想到大白天的她竟也做起梦来。
呆立了许久,姜予微惨然一笑。微微仰头,努力把鼻腔里的那股酸意憋回去。
再不走,就要被金蝉发现了......
她在心里反复的提醒了自己几遍,轻轻一叹,正欲返回。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姜予微忽然浑身一震,眼泪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则谦哥哥........”
温则谦就站在不远处那株盛开的木芙蓉之下,一袭雪白的圆领袍,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墨发半束,眉眼依旧温润,只是看着清瘦了许多,身上也有了沧桑之感。
“予微......”
分别半载,物是人非。温则谦急切的想要上前,可却在距离她还有三四米的位置猛的停住了脚步,双目猩红,眼神隐忍难言。
“姜姑娘,不知你近来可还安好?”
这声姜姑娘让姜予微痛彻心扉,剖开来更是鲜血淋漓,怎堪直视?
很多时候不见还尚可忍受,可是见了之后便会感觉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就比如眼下,无尽的苦楚仿佛要把她溺毙在此。
她强扯出一抹笑来,哽咽道:“我......我挺好......挺好的......”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曾经无话不说的他们,没想到也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最后还是温则谦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如同小时候哄她开心的那般,语气温柔道:“再哭就要变成小花猫了。”
此花猫非彼花猫,幼时他们两人曾一起从树上救下来过一只纯白的小猫,大概只有两个月的大小。双瞳异色,再加上通体没有杂毛,生的十分好看,但同时也很调皮。
小时候倒还好,等长大些后总是爱在泥地里打滚,弄得身上脏兮兮的。所以姜予微在给它取名字时直接叫做了“小花猫”,温则谦也总喜欢用这个来打趣她。
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似是带有什么神秘的魔力。她顿时破涕为笑,只是心里仍然堵得难受,“则谦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进京来赶考,昨日接到好友相邀来静观寺访古。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所以自己现在附近逛了逛。”
“好友?”
姜予微蹙眉,眸色沉了沉,“他也是溧州来的吗?”
“非也,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相谈甚欢便结伴同行。”
温则谦见她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姜予微压下心中的异样,摇头道。
从溧州到京城,明明也只相隔短短几月,可她却感觉自己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这半年来只有在四下无人之处,她才敢偷偷想起以前的日子,那份心酸苦楚也无处说。
姜予微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温则谦倾诉,可是临到嘴巴却只化作了一句:“则谦哥哥,你过得可还好?”
温则谦不知该如何回答,隐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干笑了半晌才道:“没什么好不好的,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也好,也不好,但已经是难得。
说完,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从衣服的最里面摸出一道护身符递给姜予微,道:“这是柳老夫人亲自去慈光寺求来的,托我到京城后转交给你。”
怕这珍贵的护身符在路上损毁,温则谦用帕子仔仔细细的包好,又贴身而放。
姜予微接过,伸出的手微微发颤,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小小的一张护身符,承载的却是两个人的温暖。慈光寺距离溧州城有十几里的山路,她外祖母年迈行动不便,但却还拖着病体去那里替自己求了这道符来。
眼眶情不自禁的又泛起了红,泪水须臾便模糊了视线,“是我不孝,都这么大了还让她老人家替我担忧。”
温则谦看到她这幅模样,心跟着也揪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伤口看着不大却疼得厉害。
他想要伸手替她拭去泪痕,但心里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早已不适合再做这样的举动,只能强迫自己克制下来,声音沙哑的道:“姜姑娘,只有你安然无恙,柳老夫人才能放心,所以你万万要保重自身才是。”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心亦是如此。”
姜予微舌尖泛苦,松开握出血痕的掌心。扯起袖子用力一抹,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则谦哥哥,你放心吧,我定不会有事的。”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两人相视浅笑,许多话都已经不必再说出口。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姜予微一惊,忙回去看去,只见陆寂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身后还跟着金蝉,也不知道在这里听多久了。
“爷......”
她喃喃的唤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心底忐忑不安。
陆寂倒是没什么反应,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便越慌,身子微微侧开挡在了温则谦的面前。
陆寂看着她的动作眸色顿时一沉,片刻后却又恢复如常。负手信步而行,片刻便来到两人面前。垂首看向姜予微,勾唇一笑,道:“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姜予微拿不定他到底是何态度,强作镇定的回答道:“不小心迷路便到了这里。”
“下次小心些。”
“好......”
陆寂这才看向温则谦,一贯的温和有礼,“想必你就是温公子吧?”
温则谦也直直的看着他,不躲不闪,长身玉立,声音沉稳有力,“正是在下。”
风忽然变得很急,簌簌萧萧,似要将两侧的松柏都压弯。气氛十分古怪,两个同样出众的人就这样四目相对,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姜予微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
但是转念再想,事端本就因她而起。此时开口无疑是激化矛盾,于是只得在一旁干看着。
陆寂轻笑,上前与她并肩而立。男子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而女子则桃花玉面,莺惭燕妒,远远看着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初次见面,陆某久仰温公子大名了。”
第74章 盛怒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温则谦,他眸色几变,负在身后的也紧紧握成拳头,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白。
闻言,笑道:“温某也久仰陆大人威名,今日总算是有缘得见一面。”
“温公子进京可是为了准备来年的春试?”
“正是,陆大人神通广大,我这点小事怎么能瞒得过您的法眼?”温则谦不咸不淡的道。
“温公子说笑了,我只是前日偶然听从溧州回京述职的同僚那提到过一句。”
陆寂挑唇一笑,又道:“不过温公子既是进京来赶考的,可需我为你引荐一二?你与内子是旧识又曾对她照顾有加,我理应帮忙。”
姜予微身形一僵,立即抬头看向他,眉间阴沉沉的透着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