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来,道:“没事。”
恰巧此时,裴仪驱马赶了上来,面色发沉,低着头不敢直视车内,拱手禀告道:“爷,方才京城传来消息。”
“说。”
裴仪一顿,迟疑的抿了抿唇,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解。
陆寂眉宇沉了沉,“何故迟疑?”
察觉到他话中的不悦,裴仪立即收敛心神,恭敬道:“昨日溧州通判张荐上书朝庭,参奏您目无法纪,狂妄自大,擅自围抄当朝命官府邸,请求皇上将您治疗罪。”
溧州通判?
姜予微对此人有些印象,听说他来历不简单,连她姑父都要礼重三分。不由心头一动,仔细听着。
陆寂闻言却神色淡淡,漫不经心的抚平袖口出的褶皱,道:“皇上如何说?”
“皇上并未明言,只将折子按下未表。”
陆寂并不觉得意外,接着问:“近日淑妃可有异动?”
裴仪皱起眉头,困惑道:“淑妃这几日都称病未出,除了每日到皇后宫中请安外并无异常。”
淑妃刘氏乃是内阁首辅刘荣光的女儿,入宫短短三年便已晋封为妃,位分仅次于皇后。
近年来刘荣光动作频频,大举提拔自己的势力,朝中有三分之一的官员皆出自他的门下。皇上虽已亲政,但处处受他所制。
民间甚至还有显皇帝和隐皇帝的传言,显皇帝是指当今天子,而隐皇帝说的则是统领六部的首辅刘荣光。
陆寂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皇上意欲颁布度田令,但刘荣光却觉得新令为时过早。大臣们在朝堂上争论半月有余,始终未决。皇上已对刘家不满,她在后宫怎敢再生事端?”
裴仪道:“属下听人说,刘大人前日去了长寿宫拜见太后。”
“看来皇上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寂看向远处的城门,淡然一笑,道:“不急,会逢其适也,焉知其可?”
“是,属下明白了。”
第31章 朱鹭
马车缓缓驶过护城河,停在了同安门下。裴仪先去安排客栈,桑虎带着四名近卫随行在侧,其他人则散在人群当中。
姜予微自马车上下来,立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快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车马骈阗,摩肩接踵,沸反盈天,还不乏有女子穿梭其中。
她惦记脚尖眺望,发现沿街的商铺和杂货摊子一眼望不到头。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还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胡人商队牵着骆驼从他们面前经过,驼铃声清脆悠扬。
陆寂道:“从同安门直到广德门,绵延十里都是来此做买卖的商人。广德门往西不远便是黄石矶码头,咱们在那乘船北上。”
姜予微收回视线,兴奋道:“我听说锦市连开三日,夜不设禁。第三日的晚上还有火树银花和鱼龙百戏,可是真的?”
“是真的,你若喜欢,我们可在此多留两日。”
姜予微一喜,然而才眨眼的功夫,她嘴角忽的沉了下来,有些悻然道:“还是算了,爷此番是回京述职,怎好因我耽搁。”
陆寂失笑,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道:“回京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跟在两人身后的桑虎闻言一惊,弹劾的折子还摆在御案上,自家主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顿时对姜予微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走吧。”陆寂牵住了她的手,打趣道:“跟紧些,小心被那些人给拐了去。”
他的手宽厚温暖,掌心生有薄茧,能将姜予微的手整个包裹住。
此处是大街,姜予微颇觉别扭,但识相的没有挣开。对于这种混乱之处,还是谨慎些为妙。
去年溧州元宵灯会,朱家的小女儿出门游玩,结果走丢了。等人找到时衣不蔽体,那贼子蒙着面也不知是谁。朱家姑娘也是个性情刚烈的,次日凌晨趁看守的下人不备,一条白绫自悬梁下。
朱家夫妇悲痛欲绝,日日去府衙前鸣冤。那阵子闹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好在最后拿住了元凶。
陆寂牵住她的手往里而去,一路上应接不暇。有巧式锡器,通照湖锦,香饮铺子,六陈店,还能看到灼龟的幌子......
灼龟店内的炉中正在焚烧龟甲,身穿藏蓝色道袍的小道士在一旁拉风箱,忙得满头大汗。头戴纯阳巾的白胡子老道则在为一位妇人观已经烧好的龟纹,测定吉凶。
陆寂见她一直看着此处,道:“神鬼之事,大多虚妄。不过问上一问,寥以慰藉也未为不可。”
姜予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命数她早已知晓,是吉是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何需再测?
“爷,此地如此繁华,但为何要叫锦市?”
陆寂解释道:“淮阳乃水路咽喉之地,南北商人大多集聚于此。起初十分混乱,偷盗、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朝廷索性在城南划分出一块地方,设南市令以便管辖。”
“此处原本有十二月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每到四月,百姓们便会把今年的新锦拿到集市上来售卖,故而才称锦市。”
她环顾四周,发现卖织锦布帛的人家确实不少,“如此说来,岂非每月都有三天夜不设禁的日子?”
“正是,月市的最后一日是淮阳百姓每月一次的盛会。除了鱼龙百戏外,有时那些买卖做得好的商人还会当成撒钱财来祈福,所以那日最是热闹。”
姜予微心中暗动,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
然而才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围了许多人,将原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寸步难行。她嫌挤,想从后面绕道而行。
陆寂却笑道:“这么多人,想必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去瞧瞧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桑虎便立即过去开道。他生的人高马大,面相又凶悍。那位被挤到一旁的人看到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刚涌起的怒火顿时熄了,就这样很快清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陆寂细心的环住她的肩膀,以防被人挤到。
两人来到了前排,只见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金花甲的老头,身子干瘪消瘦,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手里捧着十几支做工粗糙的竹木箭。
与寻常木箭不同,他手里的箭箭头全都用粗布包裹严实,无法伤人。
摊前摆放着一面铜锣,只有菱花镜大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持榆木弓站在离铜锣三米远处,拉弓搭箭意图射中那面铜锣。
看样子这是一场游戏,玩法与投壶相似,只要射中便可拿到彩头。铜锣旁竖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文一箭”。
姜予微惊叹不已,三十文都够一家三口一日的开销了。这种玩法,寻常百姓可玩不起。
木牌前还有一个竹编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鸟,想来便是此次的彩头。
那只鸟形状似鹤,体羽及爪子却是漂亮的淡粉色。脖颈修长优美,蜷缩成一团,头耷拉下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
姜予微此前从未见过,想到陆寂博闻强识,不问白不问,便道:“爷,此乃何物?”
“此鸟名叫朱鹭,尔雅释鸟疏云:‘楚威王时,有朱鹭合沓飞翔而来舞。则复有赤者,旧鼓闻朱鹭曲,是也。’能在此处看到也算难得,三十文一支箭不算贵。”
原本生长在山野之间,无拘无束。如今却因商人重利之故而困在小小的笼中供人玩乐,何其不幸。
陆寂一笑,“你若喜欢,我就替你去赢了来。”
姜予微刚想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喝倒彩的嘘声,原来是那女子又射空了。
那女子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寒意密布,冷冷的扫视了一圈众人。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和丫鬟个个胆战心惊,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因为算上刚才那支,她已经连续射空二十四支箭了。
摊主也是发怵,先前来射箭的公子小姐大多是为了寻个乐子,便是射不中也是一笑了之。可这位姑娘却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势要拿到彩头不可。
他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姑娘可要再试一次?这支箭不要钱,算小老儿孝敬给姑娘的。”
那女子闻言愠色更甚,只觉他这番做派是在有意嘲讽自己。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箭!”
她低头看了手里的榆木弓,忽然冷笑了声,“你这张弓有问题,定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想借此讹钱!”
摊主大惊失色,忙半弯下腰,惶恐道:“姑娘说笑了,小老儿做生意最重诚信二字,哪里敢在弓上作假?”
“那你的意思是本姑娘箭术太差,所以才连射二十四箭都不中?!”
那女子虽然头戴幕离,但身上穿的是百两银子一匹的织金锦,腰间坠的是镂空雕牡丹羊脂白玉佩,也是价值不菲,光是这块玉佩便可买下这里五间铺子了。
摊主自是不敢得罪,脸色煞白,忙不迭道:“姑娘误会了,小老儿绝无此意。”
那女子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神情倨傲,“我不管你是何意,反正这只鸟本姑娘今日要定了!来人,把它给我抬回去。”
摊主一听,顿时染上急色。这只朱鹭是他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从捕猎人手里买来的,花了足足十两银子。
之所以没有直接卖掉,也是想通过这个方法多赚些前。今日才是第一日,若是就这样被拿走,亏得血本无归啊。
他哀声求饶,“姑娘不可,小老儿是小本买卖,一家老小全指望这只朱鹭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吧。”
那女子不耐烦的蹙眉,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朝身后道:“你们还愣着做甚?!”
几个小厮立即上前,一把推开想来阻拦的老摊主。老摊主骨瘦如柴,被他们一推结结实实的摔在一旁的柳木条凳上。
条凳上原本还放了几个品相较差的细颈双耳瓶,也是用来当彩头的。此时碎了满地,人躺在那儿半天都爬不起来,喉间溢出呻1吟,面上皆是痛苦之色。
周围的百姓看不过去,纷纷指责起那名女子,“你怎可如此横行霸道,竟然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年纪轻轻的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你是谁家的姑娘?”
......
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惧怕,反而直接呛了回去,那双眸子如同在看一群蝼蚁,“你们这群刁民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本姑娘何曾欺凌过他?分明是他拿张假弓意图坑骗我,本姑娘乃是见义勇为!”
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的喊道:“你如何证明此弓有假?难道就凭你射不中吗?”
“就是就是!自己技不如人,还非要怪在弓上。”
那女子满脸鄙夷,冷眸扫过众人,扬声道:“此弓比寻常木弓重了半钧,且弓身弧度也有偏差。你们若是不服,大可去官府一辩真伪。倘若我所说不假,那你们这些空口白牙污蔑我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第32章 弓弦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引火上身,纷纷闭了嘴。
那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屑的嗤笑一声,下巴高昂,神情越发得意起来。
摊主见其中一个小厮提起竹笼转身欲走,急忙挣扎着爬了起来,膝行两步跪在那女子面前。身上不知何处被碎瓷片划伤,衣袖上沾染了许多血迹。
但他根本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双手合十,苦苦哀求。
“求姑娘大发善心,放过小人吧。小人确实没有在弓上动手脚,这只朱鹭是小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今日拿到集市也是想多赚些银子为孙女治病。我孙女她生来便有心疾,若不吃药难以活命。还请姑娘不要拿走竹笼,求求姑娘了。”
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如此低声下去的伏乞,所见者都心生出不忍,暗自握紧拳头。然而那女子一看便知来历不凡,他们不敢得罪,只得默默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女子嫌恶的后退两步,生怕血污脏了她的裙角,呵斥道:“滚远点,你孙女与我何干?”
说罢,便要离开。
摊主见状,无力瘫坐在地,浑浊的眸中满是痛苦绝望之色。干瘦的肩膀佝偻着,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生气。虽无声音,但早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