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溪则陪云娆到里间换衣裳。
枕峦春馆里仆从虽不少,在正屋近前伺候的却都是云娆带过来的人。
她的小书房平常都是青霭打理,绿溪金墨她们偶尔也帮着扫洒。裴砚的书房却与她的不同,哪怕没放什么要紧文书,平常裴砚也会随手放些体己的书信等物。
为保稳妥,每回都是云娆亲自打理的。
书房的洒扫并不费事,交给绿溪她们去做便可,云娆主要是把书案上的东西归置整齐,将长案和笔架砚台等擦净之后,又取软巾去擦书架。
这书架未做抽屉,书都是露在外头放着的,云娆每隔几天都得从上到下拂拭一遍,免得上头落了灰尘,既不好看,也会损伤书册。
软巾轻轻拂过,拭净稍许尘埃。
最底下的都好擦拭,到了书架顶端,难免要踩个脚凳了。
云娆如常踩着凳子徐徐擦拭,瞧着上头整齐摆放的书册时又稍有点走神。
大约是刚成为富春堂东家,又想认真做出些事情的缘故,她如今除了在雕刻上用心,也常常会琢磨书坊里应该印刻哪些书籍。
譬如裴砚书架上这些,有些固然不宜由富春堂再印,有些却非常适宜加上恰当的版画,以画彰意,图文并茂,而后另行刊刻。
就像是刚才那本已有些破旧的……
云娆心念微动,觉得这或许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下意识看向角落里那本书。不提防手头刚好擦到书架顶端的一方木盒旁,在她稍稍倾身去看时,手上力道一错,竟碰得那光溜溜的木盒遽然滑落,洒出里头的一页纸笺。
“砰”的一声,木盒砸在地面发出轻响。
旁边绿溪听见动静,忙看过来,“怎么了,没伤着吧!”说话间,赶紧凑过来扶住云娆。
云娆也没想到一个走神会擦落盒子,忙就着绿溪的手跳下踩凳,将那未上锁的木盒拾起来,而后去捡散落的纸笺。
这一捡,她就愣住了。
因那纸笺上写着颇显眼的三个字——和离书。
她暂且不想让绿溪瞧见这东西,忙翻过纸笺藏起字迹,淡声道:“没事,去忙吧。”
说着话,作势去擦那盒子。
绿溪瞧她没磕碰着,便也放心地去外头忙活了。
剩云娆站在案前,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张不慎洒落的和离书,细读内容。
写得很漂亮的一封和离书,辞藻行文都很好。里头先是对她一番夸赞,而后笔锋一转,说两人各有所求云云,愿和离放她归去,再赠以重礼聊作弥补。末尾特地写明陪嫁尽归云娆,他库房里的东西也任由云娆挑选。
和离书上的内容并不少,却又言简意赅,态度宽和,对于给她的赠礼尤为注重,像是怕别人扣了东西不给她似的。
末尾署着姓名,正是裴砚。
而那遒劲的字迹,云娆当然无比熟悉。
她呆愣愣地将那和离书从头到尾读了三四遍,才渐渐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甚至无从想象,裴砚究竟是何时铺了纸笺研开墨锭,写下这篇能让两人和和气气地分道扬镳的文字。
日头不知是何时落下去的。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让书房添了几许凉意,云娆将那和离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将它收尽盒子,默然放回原处。
……
裴砚回来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近。
他这阵子其实还挺忙的。
原本承平帝安排了他和宁王一道帮着整肃禁军,前些天又一道旨意下来,将宁王调去岭南处理民乱之事,整肃禁军的担子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前两日趁着休沐去三水庄看望潘姨娘时固然松快愉悦,回来后对着堆积的公事,难免要更操劳些。
他今日两顿饭都在校场解决,一直忙到深夜才纵马回府。
进了枕峦春馆,里头灯烛暖黄。
满身疲惫似乎在那瞬间消去,裴砚脚步轻快地进了主屋,见云娆如常的迎过来帮他宽衣,乖巧又体贴。
在田庄亲密的余韵犹在,裴砚瞧着近在咫尺的温软秀色,趁着旁边没人,勾唇低声道:“今晚还一起睡吗?”
谁料云娆没像预想的那样红着脸嗔怪,反而动作微顿,抬眸静静瞥了他一眼。
“侧间的床榻已经铺好了。”她说。
第48章 装醉 “你往外睡,挤到我了!”……
意料之外的反应, 让裴砚微微一怔。
云娆却已经拿了他褪下的外裳,到外头安排人浆洗去了。
之后照常沐浴歇息,虽说也是跟往常一样的体贴做派, 裴砚却总觉得, 她似乎不太高兴?
不过今日实在是太晚了, 他从浴房出来时瞧见云娆靠在榻边打瞌睡, 知道她等得太晚了犯困, 便没再多问,先各自歇下。
次日早起出府,连着两三日都是早出晚归。
靖远侯裴固的七十寿宴随之如期而至。
仲冬的天气渐而寒冷, 好在这一日晴日高照,连带拂过廊下的风都似和暖了几分。
朝中古稀高龄的公侯屈指可数,加上裴元晦新近升了官职, 裴砚又是两度在战场上立了大功、深得承平帝赏识的悍将, 碰上这样喜气的日子,哪有不来道贺的?
莫说平素往来的人家, 就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想着法儿往跟前凑, 奉上一份寿礼。
这些寿礼留与不留,或是老侯爷夫妇亲自裁夺, 或是崔氏夫妻俩商定,倒无需云娆和裴砚这些晚辈去操心——今日承平帝特地准了裴砚休沐,夫妻俩跟着兄弟妯娌一道待客便可。
门庭自清晨便热闹起来, 将近晌午的时候更是贵客如云,绫罗满目,将后院沿水摆得宴席坐得满满当当。
云娆同孙氏、秦氏和明氏一道,各自管了宴上一处,招呼着来贺寿的亲朋女眷。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忽见仆妇匆匆赶来,满面笑意地道:“宫里派人来传旨了,请太夫人、夫人和少夫人们一起去接旨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宾客们一阵骚动。
寿宴大喜的日子,帝王自然不会拂逆老侯爷的颜面,特地挑这时候来宣旨,想必是有喜事儿的。
众人暗自揣测,崔氏妯娌也是各觉欢喜,忙忙地请了太夫人一道去前厅,和在府里的男人们一道去接旨。
前厅里香茶袅袅,老侯爷已经到了,正陪来宣旨的内监说话。
——那位是御前贴身伺候的,深得承平帝依赖。
待人都到齐,裴固便率众跪地接旨。
内监启了黄封,噙着笑宣读旨意。
圣旨的开头自然是对裴固的一通夸赞,由帝王亲贺高寿之喜。而后便是封赏——裴固已是爵位之尊,都是些贵重赏赐;裴砚的两次战功被重新提起,封了个荣耀的虚衔;就连长房新近升官的裴元晦都沾了光,也被盛赞了一通,还得了个虚衔加封。
就在众人为着突然降临的封赏摸不着头脑时,内监请出了另外一道圣旨。
竟是给裴雪琼的。
说她名门毓秀,贤淑德彰,在好一通夸赞后,由皇帝亲自赐婚,欲娶为太子良娣,位居三品。
这旨意宣读出来,几乎所有人都目露诧然。
裴雪琼更是惊愕抬头,嘴唇未启之时,便被跪在旁边的明氏轻轻按住,将满面诧然全都藏住。
跪在前头的崔氏前些天还跟女儿较着劲,想让她歇了嫁给谢嘉言的心思,答应她寻摸的那桩婚事。听见这旨意,顿时脸色微变,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将衣袖攥紧,悄悄去看裴元晦的反应。
再往前些,太夫人却是诧然而欢喜。
须知当初裴玉琳嫁给淮王作侧妃,让侯府跟皇家成了姻亲的时候,已着实给她挣了许多的脸面。
如今裴雪琼能嫁进东宫,岂不是更大的喜事?
寻常人家的侧室或许是卑贱之身,可皇家却要另当别论。如今宫里那几位贵妃、淑妃、贤妃等人,谁不是侧室身份?可即便是侧室,那能耐也比寻常正室诰命强了太多——
单说最近被夺去爵位的薛家,若不是薛贤妃在宫里转圜,怕是早就家破人亡了。
裴雪琼要嫁的是太子,是承平帝向来偏爱维护的东宫储君,往后一旦他能够承继大统,裴家的基业可就更稳了。
何况,东宫如今就只一位太子妃、两位五品的良媛,裴雪琼嫁过去后也占比出身尊贵的太子妃稍逊一筹,往后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她这儿喜得头晕,旁边裴固却是面色微凝。
但帝王所赐,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他终是露出得体而感激的笑,对着圣旨叩首谢恩,位传旨的内监封了一份重礼,好生送出府去。
寿宴仍旧,宾客们仍需殷勤招呼。
太夫人带着儿媳孙媳们先回宴席上去,崔氏却实在没心情去听宾客们的恭喜逢迎,瞅着女儿红了眼睛,便只走僻静小路,带她先回住处。
裴元曙和侄儿们亦去招呼宾客,裴固则将裴元晦留在了身边。
“这事儿,你事先是否知情?”
众人离开之后,裴固盯着儿子,试图从他身上理出这桩赐婚背后的缘故。
裴元晦却是皱眉摇头,“上回儿子被提拔时,特地去东宫谢过举荐之恩,当时太子是说了些勉励之辞,却没提过这茬。”
他看着父亲,迟疑道:“太子跟琼儿素不相识,总不会是看上她姿貌吧?”
“当然不是!”
太子魏元载年已四十,早就过了贪图女色的年纪,断不会因为美色就将太子良媛这样要紧的位置给谁。且帝王赐婚之前,太子就已举荐裴元晦升官,今日又是给贵重赏赐,又是加封虚衔的,怎么看都是想把裴家往东宫那边推。
裴砚跟宁王交情甚笃,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回宁王去淮南平定民乱时,承平帝却调了旁的武将随行,将裴砚留在京城,今日又在侯府的寿宴上特意加封,背后意图实在明显不过。
裴固瞅着儿子,半晌,叹了口气。
“罢了。帝王赐婚,咱们谁都没法忤逆。听说近来圣体欠安,我只怕皇上这是在为东宫铺后路。”
裴元曙兄弟虽没什么能耐,禁军里却有个同为裴家血脉的裴元铮,他虽与裴固不睦,却定会听从圣意。
而战场上裴砚的能耐,更是有目共睹。
承平帝把裴雪琼安放到太子身边,八成是想让裴家在东宫继位之后多加扶持——裴家男儿之中,除了裴元曙得东宫提拔升了官之外,旁人并未在朝中居于高位,不至于闹出结党营私的事,而裴砚和裴元铮又都是能震慑宵小的利剑,有裴雪琼这层亲情牵扯,多少会有所助益。
裴固理着这些,渐渐舒展了眉头。
“若太子当真能顺利继位,琼儿必定能得封妃位。有她在皇帝身边,我也能放心许多。”
“只是……”
裴固稍稍停顿,看了眼儿子的神色,叹气道:“只是苦了琼儿,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儿子明白。”裴元曙当初将裴玉琳嫁进王府时就有些舍不得,想到疼宠多年的幼女也要嫁进皇室,虽知道这于侯府是好事,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往后的处境,便拱手道:“宴席上有劳父亲,儿子先去看看琼儿,晚点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