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樱笑着迎向开门的妇人:“舅母。”
那妇人穿着简朴,头上仅仅戴了一根银簪,不施粉黛,见着沈樱脸上便带了笑:“阿樱!”
说着,朝门内喊:“阿远,阿意,叫你们爹爹出来,樱姐姐来了。”
很快,一位中年文士走了出来,远远道:“阿樱来了,快进来。”
沈樱甜甜喊:“舅舅。”
嗓音清甜,轻松欢快。
竟真的像个天真烂漫、年少无知的小女孩。
谢渡愕然看向她,沉稳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这竟是沈樱?
便是谢姣珞这个撒娇鬼,也捏不出这种嗓子来……
谢渡有些恍惚。
林汝靖一眼便瞧见了谢渡,微微一顿,客气拱手:“谢使君。”
谢渡侧身避开,又回礼:“舅舅,您切莫折煞小辈。”
林汝靖有些迟疑,看向沈樱。
沈樱弯唇,挽住谢渡的手,笑吟吟道:“舅舅,明玄是您的外甥女婿,你万万不能给他行礼,否则他不敢进门了。”
林舅母拍了下丈夫的手背:“阿樱说的对,孩子第一次上门,别把人吓跑了。”
孩子?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自从十岁后,谢渡就没被人这么称呼过。
但此刻,他挂着真诚得体的笑容,亲热道:“舅舅,舅母和阿樱说的对,这是家中,并非朝堂,您若这样,我今儿就得在大门口吃饭了。”
林汝靖无奈一笑:“罢了,说不过你们,快进来吧。”
谢渡回过头,示意仆从将礼物搬进来。
林舅母看了眼,忙道:“怎的这样客气,来家里还带东西……”
谢渡道:“舅母,您别跟我客气才是,初次上门,别让我失了礼数。”
他这样说,林舅母无奈一笑:“罢了,听你们的就是。”
进了屋,坐下。
谢渡与林汝靖漫谈:“舅舅在户部几年了?”
林汝靖道:“十年多一些。”
谢渡问:“便不曾调动分毫吗?”
林汝靖:“若有机会,自有世家子弟迎在前头,我能安安稳稳终老余生,已是满足。”
谢渡点头,叹道:“安贫乐道,舅舅的品行,使人敬佩。”
林汝靖只是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谢渡微微一笑,转念想了想,问道:“舅舅在户部干了十年,可还记得三年前,豫州颍川郡颍阴县洪灾,朝廷拨款几何?”
林汝靖摇头:“不是三年前,是四年前。颍河决堤,整个颍阴县变成了汪洋大海,损失惨重,当时,户部拨款三万七千八百两赈灾,又责令豫州府安置灾民。”
谢渡道:“这样小的一个县,舅舅也还记得?”
林汝靖道:“户部工作,作的便是细致,若连这都记不住,当真艰难。”
谢渡莞尔,又说起别的款项。
林汝靖皆对答如流,记得非常清楚牢固,分毫不差。
待到晚间,回到谢家,洗漱后躺在榻上。
谢渡拿着书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沈樱道:“你舅舅是个人才,做账上的事儿,一点都不会忘。”
沈樱懒懒应道:“他就是账房出身,做的一直都很好。”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忽然抬眉:“你想做什么?”
第52章 盛名(捉虫)天人感应
谢渡道:“天下官职,能为者居之。户部侍郎前些时日告老还乡,这个空缺被萧家那位盯着,我觉得,与其给他,不如给你舅舅。”
沈樱一口否决:“我舅舅人微言轻,势力单薄,担不起这种重任。何况,从世家手中夺食,得罪了萧家,他日后绝不会有安生日子过,所以,谢过你的好意,但不用。”
谢渡温声道:“你尽管放心,我举荐的人,萧家不敢得罪。”
沈樱却坚定摇头,语气淡淡:“我说了,不用。”
谢渡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听你的就是。”
沈樱神色缓和了些,轻声解释:“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要帮扶他们。只是你出身世家,恐怕不懂我们寒门子弟的苦处。”
“你举荐我舅舅做了高官,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没有人敢明面上对他不满,可背地里的阴私,是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住。”
“当年我做太子妃时,旁人畏惧我的身份,明面上无人胆敢不敬,可背地里那些人怎么说的,你应当也知道。而且那时我甚得先帝的喜欢,可宫中那些个世家出身的妃子,却仍会暗暗讽刺我不懂礼仪。”
谢渡便叹了口气:“是我自负。”
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多谢阿樱提点。”
沈樱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愣了一下。
谢渡脸上带了笑意,笑吟吟问:“怎么这个反应?不愿意吗?”
沈樱摇头:“只是没反应过来。”
她侧目看着谢渡俊秀的眉眼,无奈道:“你不必与我客气。”
谢渡随即道:“是我的错,你我夫妻,的确不该如此生疏,容易伤了情分。”
沈樱虽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却还是敏锐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话间,谢渡离她越来越近,一双手,已抚上腰间。
沈樱咬了咬下唇,垂下了乌黑浓密的眼睫毛。
当晚,窗外落了雨。
这雨一下便是好几日的阴暗潮湿,待放晴那天,已是三月二十八。
沈樱坐在书房中看书,门响了声,抬眼就看见谢渡推门进来,身上紫袍格外英俊。
她抬眸望着他。
谢渡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弯腰俯在她颈间,笑吟吟道:“在看什么?”
沈樱将书皮翻转过来,露出封皮上“春秋繁露”四字。
谢渡轻“啧”一声:“我小时候,最讨厌这本书。”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笑了笑:“不知道,大约是不喜欢天人感应那一套学说,总觉得虚无的厉害。”
沈樱点了点头,道:“你不喜欢,有你的理由的,我就很喜欢。”
谢渡看她:“那你为什么喜欢?”
沈樱点了点书皮,“你不喜天人感应之说,觉得虚无,不寄托希望于神灵鬼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想要的皆唾手可得,不想要的便可弃如敝履,因而不需要上天为你实现什么。而我和天下间无数的百姓一样,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以己之身无法解决,总会生出求助苍天的想法。”
“有理。”谢渡点了点头。
沈樱又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谢渡:“还有其二?”
“自然。”沈樱笑了笑,“凡你想要做的事,都能做到,不需借助外力,自然人人敬服。可我做事,有天意相帮才能让人信服,这公羊学,恰好助我一臂之力。”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看了眼天色,问:“怎的这个点回来了?”
这几日,谢渡已开始履职,日日被传唤至紫薇台听政,不到下午回不来。
此刻,还不到午时。
谢渡回神,对她道:“你还记着前段日子咱们和乌木沙谈判的事情吗?”
沈樱:“那三千二百匹马?”
谢渡笑着摇头:“不,是一千二百匹。”
沈樱心领神会:“那一千二百匹马送到京城了?”
谢渡点头:“没错,如今正在城外十里处,兵部的人已去接收,宫中传旨,让京兆府悄无声息释放乌木沙。”
沈樱有些不解:“听起来与你无关。”
谢渡莞尔:“这些事情的确与我无关,不过,阿樱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且不会忘。
从风华卓然的有才君子,到人人敬服的青天老爷,在此一举。
谢渡垂眸看她:“阿樱预备,怎么做到呢?”
沈樱轻轻一笑:“明日一早,京都内外,便会传遍你与乌木沙谈判的消息。”
谢渡提醒她:“但我们答应了乌木沙,要让他毫发无损、名誉无忧地回到羌国。”
沈樱扬起手中的书册,面上带着温婉坚定的笑意:“我自有我的法子,你明日去大街上看看就好。”
谢渡凑近了,调笑:“不能提前告诉我?”
沈樱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推开他:“这是惊喜。”
谢渡笑纳了她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