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龇牙咧嘴,却因鼻尖被叮出的大包太疼而泪眼汪汪,说不出话。
黎昭随齐容与席地而坐,没有太过拘谨,而身侧的青年更是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异样。
好像,那时的表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在彼此对上视线时,黎昭才能在他的眼里看到点点凝聚的认真。
吃饱喝足后,由老将带头,这些作为伯府家臣的伙计们开始齐唱来自北边关的民谣,豪迈万丈,慷锵有力。
黎昭沉浸其中,那点不自在全然消失了。
入夜回城,黎昭乘车,齐容与乘马,恢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的青年银衫黑靴,鲜衣怒马的样子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抵达侯府巷子口,齐容与跃下名叫风驰的黑马,递给黎昭一个袋子。
黎昭接过,“是什么?”
“回去再看。”
黎昭点点头,目视一人一马远去,她没忍住,扯开袋子向里看,被莹亮飞跃的流萤惊到。
这个时节,他是在哪里抓到的?
黎昭撑开袋子,任流萤飞出,点亮方寸视野。
她抬起手,指尖便有流光萦绕。
流萤陆续飞远,重回自然。
满天星辰,被齐容与装进了袋子里,触手可及。
一瞬烨然,带来视觉的冲击,足够了。
黎昭很开心,可当她转身欲要回府时,巷子口又走来一道身影,一瘸一拐,青衫依旧。
黎昭疏冷了视线,看书生同样递过一个纸袋子。
茉莉飘香。
黎昭猜到是什么,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她没作停留,转身欲走,忽听书生低沉开口。
“你猜到是朕了。”
所以才会在长街上故意戏耍他。
黎昭背对青衫,语气淡如水,“陛下身处权力旋涡,习惯试探和玩弄心术,或是习惯使然,忘记真诚的含义,或是陛下的真诚太过昂贵,寻常人消受不起。臣女只想提醒陛下,若不吝惜真诚,就将真诚送给日后伴在御前的那位女子,别再委屈人家。过去就过去了,不可挽回,不必挽回。”
黎昭走进侯府,合上府门,青衫却留在原地,手里攥着御厨制作的茉莉花饼。
待人真诚,与七情六欲一并在成长中被他淡化,陌生到苍白。
夏日茉莉,可用冰鉴封存。真诚,却只能用心储存。
他摸向心口,有涩然的钝痛蔓延全身。
曾对黎昭的有恃无恐,让他输个彻底。
第31章
青衫披着星辰回到宫城, 轻柔的宋锦随风飘荡,几缕超然,几缕出尘, 可纵使一身不凡气度,也难敌凡尘情爱。他步入水雾氤氲的汤池, 沉浸其中, 想要放空思绪,却总是想起纨素烟裙的女子。
掬一把水拍在脸上, 他后仰在白玉池边,眉头紧锁。
玳瑁猫凑上来,蹲在池边舔舐前爪, 被老宦官抓住后颈提了起来。
“陛下, 徐夫人进宫了,为陛下和太后带了好些大补的珍品。”
萧承淡淡应了声,继续陷在不好的情绪中。
很多人就是这样,喜欢强求, 宁愿陷在痛苦纠结中,也不愿主动放弃、远离烦忧。
天子同样不能免俗。
曹顺提溜着猫, 面露难色, “陛下, 徐夫人是来为长子求情的。”
剔除长子出族谱就算了,还要流放充当苦力, 身为俞府主母的徐夫人哪能坐视不理,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加上俞嫣,母女二人发挥所长, 正在凌霄宫当着太后的面痛哭流涕。
俞骋再纨绔,也是太后的亲侄子, 太后抹不开面,这才托曹顺在御前求情。
萧承睇了一眼,冷幽幽的。
曹顺赶忙掴自己巴掌,弯腰赔笑,“是老奴多嘴,老奴这就回去面壁思过。”
说罢,拎着猫离去,生怕再惹怒心情极差的帝王。
可太后那边难以交代,曹顺站在殿外左右为难,握拳重重砸在另一侧手掌上。
内廷需要平衡的势力太多,稍有不慎,会将自己搭进去。
思来想去,老宦官想到一个人,一个如今在御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不是邱岚先生,而是黎昭。
当俞太后听过曹顺派人送来的馊主意,止不住冷笑,“大总管人老糊涂,该出宫养老了。”
前来送口信的小宦官汗哒哒,不敢作声。
徐夫人却觉着曹顺的意见有可取之处,她与黎昭没什么交集,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丫头喜欢赖在御前,娇蛮任性,没多少心机,被黎淙宠坏了。
俞太后捏捏额,“你太小看黎昭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学会了玩弄人心,前不久,还让自己的叔父出尽丑相、害婶子差点小产。”
叔父,黎凌宕吧......徐夫人若有所思,婀娜多姿地扶了扶鬓。
翌日清晨,熹微春阳映窗棂,黎昭在一阵细微的动静中推开后窗,刚要质问小楼外的仆人们为何窃窃私 语,却见后院的空地上,有人用大枣、桂圆、花生、栗子堆砌出四个大字。
戌时二刻。
仆人们不知这是何人杰作,也不知在暗示什么,所以才会聚堆窃窃私语。
黎昭起初露出不解,却在骆氏屋子里瞥见鬼鬼祟祟的黎杳时,有了猜测。
这丫头自从被齐容与救下,一有机会就会在她耳根旁叨叨咕咕,说什么嫁人就要嫁齐郎。
想必后院的“戌时二刻”,就是黎杳在齐容与的授意下秘密完成的。
只是,戌时二刻会有什么惊喜吗?
黎昭按兵不动,舀一口燕窝,细细品尝,愣是急坏了黎杳。
“姐姐,你不好奇后院的字是谁留下的?”
“不好奇。”
“我可太好奇了。”
黎昭意味深长道:“家贼难防。”
黎杳有点心虚,扬起脖子挑衅道:“姐姐好不好奇的,我是管不住,但我今晚会在戌时二刻去往江边瞧瞧。”
不打自招了,还透露了其他线索,果然年纪小,沉不住气啊。
用过早膳,黎昭从骆氏屋子出来,刚走进春风盈袖的廊道,就见多日不曾踏出房门的佟氏走了过来。
妇人头戴抹额,没精打采,眼下青黛,在面对始作俑者时,却一反常态,主动迎了上去,“昭昭,婶子有事与你商量。”
黎昭淡笑着越过她,“婶子不是不打算理我嘛。”
佟氏追上前,“你让我们下不来台,方式是错的,但总体是为了婶子着想,婶子记你的好。你叔父还是看重脸面的,已经处理了那个外室和孽种,以后都不会与他们有牵连。”
像是听了一个愚昧的笑话,黎昭慢下来,于春风中回眸,冷若冰霜,“血浓于水,婶子是真傻还是委曲求全?”
被小辈揭开遮羞布,佟氏一忍再忍,想警告黎昭适可而止,不要不留余地,但碍于身份,没办法直接顶撞府中唯一的嫡姑娘,“婶子有事相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还请昭昭赏个脸。”
黎昭刚要拒绝,却听得一句“俞府主母徐氏想要见你一面,有事相求”。
“这事儿由太后张罗,见面地点设在凌霄宫,昭昭就算不给婶子面子,也要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入宫一趟,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要我入宫,可以直接下令,没必要经由婶子吧。”
“对方有事相求,才愿意放低身段,昭昭是明白人,不必拿乔。”
黎昭已从骆氏那里听说俞骋被剔除族谱的事,猜到太后和徐氏的目的,原本可以寻个借口婉拒,譬如她有自知之明,说服不了天子,但最终还是应了邀约,与佟氏一同入宫。
马车之上,黎昭手肘杵在窗框上,支颐问道:“婶子与徐夫人还有交情?”
“各大筵席见过几次,不熟的。”
春光明媚,佟氏披着厚厚的斗篷,虚弱憔悴,这趟入宫,都是为了攀上太后的高枝儿在硬撑。
凌霄宫内,俞太后坐在上首,始终闭目不语,不愿去听那些虚与委蛇的客道话,由着徐夫人与黎昭攀交情。
若非为了侄儿,鬓角银丝的美妇人怎会放低身段,变相求黎昭帮忙。
还不是自己的儿子鬼迷心窍,非黎昭不可。
都不知事态怎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听过徐夫人的说辞,黎昭扫过面前几箱子酬谢礼,不为所动,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恕晚辈爱莫能助。徐夫人不如顺其自然,让大公子去边关历练,说不定能够洗去痞气,脱胎换骨。”
已经恭维了黎昭半个时辰的徐夫人口干舌燥,逐渐失了耐心,她笑笑,握住黎昭的手,“说不定日后都是一家人,昭昭别油盐不进啊,如今陛下最在意的女子就是你,你的话,可比我们有分量得多。”
黎昭一点点抽出手,不顾太后投来的冰冷视线,起身行礼,“臣女无福嫁入帝王家,也帮不上忙,言尽于此,先行告退。”
说罢,不待佟氏起身,率先离席。
俞太后脸色如锅底,等黎昭远去,狠狠拍了一下角几,气势和脸色都是做给佟氏看的。
佟氏连连赔不是,待追到甬道上的黎昭后,埋怨道:“不想帮忙,作何答应与我一道进宫?”
黎昭笑而不语。
佟氏气得牙痒痒,强行拉住黎昭的腕子,“一再戏弄人有意思?”
被扼住腕子,黎昭被迫转过身,在对上佟氏严厉的目光,也收敛了笑意,“婶子自以为办好此事,就能攀上太后和徐夫人,殊不知自己不过是任徐夫人摆布的一颗棋子。换句话说,是叔叔托婶子帮忙做说客的吧。”
佟氏面露不解,“说清楚,别再打哑谜!”
周遭侍卫和涓人不少,黎昭等他们一一回避,才用力掰开佟氏的手,随意一撇,“叔叔迎娶婶子前,曾被待嫁的徐夫人拒绝过至少三次,这事儿婶子可听说过?”
佟氏僵在原地,像有飓风刮过耳畔,生疼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