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掌柜从帐台取一壶酒,放在那名老主顾的桌上,“我家男人说了,赠送的。”
老主顾竖起拇指,继续打趣:“长得丑没关系,阔绰啊,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女掌柜嗔一嘴,妩媚妖娆。
黎昭不动声色地转眸看向身旁一对母女。
不止佟氏,就连黎蓓都呆愣住了,怔怔望着敞开迎客的大门。
蓦地,佟氏站起身,挺着肚子追了出去。
“娘。”黎蓓紧随其后,脸色凝重。
外人认不出头戴兜帽的中年男子,她还认不出么!
黎昭不紧不慢站起身,带着侍从向外走,越过跑堂时丢了几块碎银作为打赏。
跑堂接住,“姑娘不等位置了?”
“不等了。”
跑进人群的佟氏用力拨开碍事的路人,一把抓住兜帽男子的后襟,“黎凌宕,你站住!”
男人下意识转身,被佟氏扯下兜帽。
当一张熟悉且震惊的脸庞暴露在人前时,佟氏气得浑身颤抖。
黎蓓跑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抱着一丝侥幸,颤声问道:“爹,你与那家酒楼的掌柜是什么关系?”
黎凌宕哑然,半晌呵斥道:“什么关系都没有,胡说什么呢!你们怎么出府来了?”
佟氏气得气喘,适才的冲击太大,难以压制火气,“偷吃不敢承认?说,那对母子,你养了几年了?”
争吵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黎凌宕左右看看,皱起浓眉,扯住佟氏的衣袖,强行带她离去,“别丢人现眼了。”
佟氏用力挣开,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以为洁身自好的丈夫,竟然背地里养外室,连儿子都那么大了!
“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与他们没有关系!”黎凌宕担心遇见熟人,有损风评,一把扛起大肚的妻子,快步离开。
佟氏脑袋充血,天旋地转,不停捶打他的背,声泪俱下,“没良心的伪君子!是我看走了眼啊!”
黎凌宕不想争吵,加快步子,丢下傻愣在原地的女儿。
黎蓓握了握拳头,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她转身正要走进酒楼质问那只狐狸精,视线却落在黎昭的脸上。
一抹狐疑划过心头,她白着脸走过去,强行拉过黎昭。
侍从们刚要跟上,被黎昭制止。
一对昔日要好的姐妹站在临街的巷口对峙。
“姐姐早就知道了,才假惺惺抛出诱饵,引我们来此?”
黎昭靠在巷子的砌墙上,周遭是枯萎的蔓藤,春日伊始,还未焕发新芽。
今日这出大戏是蓄谋,但绝非碰运气才能得见,早在前世,黎昭就知黎凌宕私养外室,还有一个私生子,这也是他为何频频外出应酬的缘由,应酬是假,私会是真,但他有个致命的规律,每逢休沐日的前半晌,固定会来这家酒楼,晌午离开。多年来,形成了习惯。
黎昭已经派人蹲守了许久,只是今日还额外见着了那个私生子。
听罢,黎蓓怒从中来,再难压抑万般情绪,“你早知道?”
这样的黎昭让她感到陌生、恐惧、厌恶。
“戏耍我们有意思?”愤怒之下,易失理智,黎蓓抬手掴向黎昭,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可清脆的巴掌声没有响起,黎蓓被人扼住手腕。
突然出现的崔济挡在黎昭面前,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下意识想要保护黎昭,“还请息怒......”
话音刚落,腿脚不便的书生被愤怒的女子推倒在地。
黎蓓眼眶发红,狠狠瞪着黎昭,彼此再无太平可言,“黎昭,你坏透了。”
说罢,扭头跑开。
黎昭没有丝毫愧疚,转身扶起崔济,道了句“见笑了”,没有多余的解释,扶他走出巷子,朝酒铺而去,话比平时还要少。
崔济本该将今日所见一五一十禀奏给天子,但他识趣地没有追问。少女像是满怀心事,只愿自行消解。
两人安静地走着,却在酒铺前瞧见一个不速之客。
多日不曾现身的俞大公子独自站在酒铺前,正出言调戏着一身布衣却体态丰腴的崔家嫂子。
“我看嫂子也是风韵犹存啊。”
崔家嫂子气得举起酒勺,被俞大公子握住勺柄。
力气抗衡间,来回拉扯。
俞大公子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
见状,崔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步子比平时快了许多。
黎昭止步,看着书生与俞骋发生争执。书生不敌纨绔,被纨绔一下下拍着后脑勺。
“在御前做事,长能耐了啊?”
“再长能耐,也是陛下的一条狗,而老子可是太后的亲侄子。”
“小翠丽的帐还没跟你算清呢,不如这样,你让嫂子陪我一晚,咱们翻篇。”
崔家兄长不在铺子,崔济肩挑一家之主的职责,被激怒下,扑倒俞骋,来回抡拳。
两人扭打在一起。
黎昭上前拉架,被俞骋推开,额头撞在酒铺的墙壁上,眼前冒金星。
侯府侍从们急忙上前。
“大小姐没事吧?”
黎昭捂住额头,看着俞骋将崔济压在身下虐打,一怒之下,指向占据上风的俞骋,用最清甜的嗓音发号施令。
“打。”
午日春阳高照,蒸腾酒香,弥漫在喧阗街市上,不知“醉”了多少人。
当俞府大公子被屠远侯府嫡女带人围殴的消息于傍晚传入宫中,俞太后勃然大怒。
鬓角银丝的美妇人勒令黎昭单独入宫。
皇室颜面,被一对佞臣爷孙反复践踏,哪还有威仪可言?俞太后也是趁着黎淙南巡,想要立一立威,不能让黎昭再无法无天了。
看着额头淤青的紫裙少女,俞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凌霄宫的管事嬷嬷上前掌嘴。
对太后唯命是从的老嬷嬷撸起袖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黎昭拍开手掌。
腰杆挺直的少女瞪着老嬷嬷,记起前世被绑缚在床上任萧承“摆布”的耻辱。
始作俑者是太后,帮手就是这个姓戴的老婆子。
这笔账还没算呢。
“反了你!”俞太后被气得脑仁嗡鸣,“来人,将黎昭摁在地上。”
两名侍卫走上前,一人架住黎昭一条手臂,动作粗鲁,桎梏住不服气的少女,正要使用蛮劲儿,忽听一道厉呵传来。
“朕看看谁敢动她?”
话落,一袭玄黑龙纹的帝王跨入高高的朱红门槛,黑绸在霞光中散发光泽。
一众宫人跪地请安,包括戴嬷嬷和桎梏黎昭的两名侍卫。
太后起身,生平第一次与儿子动怒,“黎昭怂恿仆人殴打皇亲国戚,有错在先,哀家对她施以惩戒,还需陛下首肯吗?”
这个太后当得憋屈,黎家爷孙一日不除,她一日不安宁。
萧承来到黎昭身边,先是瞧了一眼少女额头的伤,随后看向自己的母后,缓和了语气,“俞骋夺人所爱在前,调戏人妻在后,朕都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睁一只闭一只眼,有来有往,母后就不要追究黎昭的过错了。”
“我没错。”黎昭忽然开口。
萧承余光所及,是少女倔强的脸蛋,他没有计较,拉住黎昭的手腕转身向外走,没去管自己母后阴沉的面庞。
“陛下,皇室不容佞臣血脉!”
萧承顿了顿步子,没有回头,强拉着黎昭离开。
通往御书房的甬道上,手心那细细的腕子一直在拧动,试图挣扎,萧承转眸看向不肯随他走动的女子,加重了手劲儿,哪知黎昭突然坐在地上,不顾仪态和旁人的目光,破罐子破摔。
随行宫人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萧承被迫弯下腰,压低嗓音淡淡道:“别闹了。”
黎昭不依,使劲儿掰着他的手,那股被拘束、被钳制的憋屈,充斥在胸口,压抑至极,“放开我。”
萧承抿抿唇,在曹顺准备驱散宫人时,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整个举起,扛上肩头,改了方向,大步走向燕寝。
黎昭视线翻转,胃部翻涌,头皮充血,直到被萧承放倒在燕寝的雪白毡毯上才有所缓解。
正趴在夕阳中的玳瑁猫跃下窗子,落在雪白毡毯上,蹑手蹑脚凑近少女,喵喵地叫了起来。
黎昭没理它,撇着小腿坐在毡毯之上,躲开了帝王伸来的手。
坐着不动。
萧承慢慢蹲在她面前,即便收敛住气场,颀长的身躯仍形成压迫感。
“非要任性,不能像以前一样吗?”
黎昭这才看向他,“臣女以前什么样?”
她呵笑一声,眼尾被射入窗棂的晚霞拉长,乌黑的清瞳变得浅淡,“我以前也很任性啊,陛下只是不在意、不了解罢了。”
萧承哑然,喉咙涩涩的,自行降了火气,黎昭说得没错,他以前不曾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视线落在黎昭受伤的额头上,他命人取来药箱。
黎昭推开他挤出药膏的手,不买这份人情,“臣女要出宫。”
“抹了药再出宫。”
“不抹。”
“那就僵持着。”
黎昭讥诮道:“反正我是闲人,不像陛下日理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