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想象,在昏暗肮脏的牢狱里,当看到“证据”猜出真相的那一刻,爹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他拼了性命为家国筑起血肉长城,可帝王却转头将屠刀伸向了他,甚至祸及家人。
偏皇权在上,谁也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耗到满门抄斩那日,含冤而死。
这世间正义究竟何在?忠诚又何用?
沈嘉岁正觉心头揪疼,忽而面前阴影落下。
她一抬头,就瞧见了自家父亲发红的眼眶,可眉宇间却透着股惊人的决绝。
“岁岁,爹的忠诚从不是给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给我脚下的土地与山河,给国土上善良淳朴的百姓。”
“当年护国宏愿,我沈征胜舍身而战,已然说到做到,往后余生,我只想护住自己的小家。”
“听闻修直将皇孙殿下教得极好,已见太子殿下当年之姿。前头之所以答应你与修直的亲事,也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只当时我自认为已无能力帮你们什么,顶多不添乱罢了。”
“可如今看来,这胜负之关键竟还是落在了我们沈家头上。”
“既如此......”
烛光在书房中摇曳,光影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着。
沈征胜的身姿伟岸依旧,面容更是坚毅如磐石。
可他那微微发红的眼睛里却似燃着两簇火焰,嘴唇紧抿,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沈嘉岁看到此处,蓦地站起身来,心头咚咚作响。
她还未同爹爹说起自己的打算和计划,可此时此刻,她却有预感,爹爹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就在这静谧又稍显压抑的氛围里,沈征胜缓缓开口,话语如同炸雷,每一个字都是那般大逆不道。
他说——
“既如此,我沈征胜便以身入局,将计就计,以我一身搅弄风云,护我沈家满门,还盛朝一片云散天清!”
沈嘉岁张了张嘴,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她心间奔涌,似要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
她颤声开口:“爹爹,此步一旦迈出,便是踏入了万丈深渊与荆棘之途,我们......再无退路了。”
这话像是在对沈征胜,其实也是沈嘉岁在对自己说。
她已经历过一次满门抄斩,骨肉分离,那种痛......她再也无力承受第二次了。
沈征胜垂眸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有愧疚,有心疼,更难掩骄傲与认可。
他抬手抚上沈嘉岁的发顶,声音变得温和了起来。
“岁岁也是这般想的,不是吗?”
“比起阿珩,岁岁实在像爹更多些。”
感觉到落在头顶的大掌,泪水瞬间漫涌而出,沈嘉岁轻轻点了点头,此刻忍不住泪中带笑。
“都说女儿肖父,真不是骗人的,岁岁与爹爹是如出一辙的大逆不道。”
沈征胜闻言也忍不住扬了唇,又揉了揉沈嘉岁的头发,这才正色道:
“既然下定了决心,自要做到万无一失,好在上天眷顾,这一次我们当真走在前头了。”
“岁岁来,同爹爹说说你的主意。”
父女二人隔案而坐,声音低低沉沉,隐约见得沈征胜时不时插些话。
无人知晓,搅动盛京风云的一场大乱,正在这个书房萌芽。
第190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
同一日。
陆云铮如往常般下值回到别院,发现家中只有顾惜枝一人时,不由眉头微蹙。
“惜枝,那两个丫鬟呢?”
顾惜枝迎上前来,温声道:“这些时日她们照顾我很是用心,我便让她们松快一日去了。”
陆云铮正脱下外袍往架子上挂,闻言眸光微动,对顾惜枝这番话存了疑。
今日......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能失了指挥司的差事,一则他总不能无所事事,二则无故解绶有负皇恩,他若当真这般做,在京中可就彻底混不下去了。
指挥司每月只有三日的假,他必须用在“刀刃上”,比如惜枝去换药的时候。
陆云铮这般想着,嘴上却说道:“惜枝,你如今身边最是离不得人,若心疼那两个丫鬟,让她们在屋中歇歇就是。”
“今日觉着如何?”
陆云铮说着,轻轻抬起了顾惜枝的手腕。
顾惜枝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不过明日就可以换药了,到时再让郎中帮我瞧瞧。”
陆云铮轻点了头,又问:“两个丫鬟不在,你晚膳如何用的?”
顾惜枝闻言愣了一下。
她午后先是将信妥善藏了起来,又想了诸多事宜,根本不觉着饿。
且这些时日云铮都是在外头用完饭才回来的,她本就吃不下几口。
陆云铮见状不由满脸的不赞同,“就知晓你不懂得好好待自己。”
他说着,伸手探入怀中,笑着掏出了一团四四方方的油纸来。
顾惜枝看到这里,微微睁大了眼睛,“云铮,这是?”
陆云铮将油纸拆开,一股清新的竹叶香蔓延开来,再撕开竹叶,便露出了里头犹冒热气的米糕。
他将米糕递到顾惜枝面前,笑道:“惜枝,你昨夜不是提了一嘴,说想念糯香斋的米糕吗?”
顾惜枝的鼻翼微微颤动,只觉米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甜味,悠悠钻进了她的鼻腔里。
咕噜——
肚子好似确实饿了,发出了低低的声响。
顾惜枝先是羞赧地捂住了肚子,再抬头时,却对上了陆云铮温柔又含着笑意的目光。
“瞧瞧,肚子都比你知道饿,来,先吃。”
陆云铮说着,牵起顾惜枝的左手,拉着她往桌边走。
顾惜枝乖乖跟着,这一刻心头五味杂陈,竟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只是昨夜睡不着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罢了,却被云铮如此用心地记在了心底。
而她......她午后才刚刚掏空心思定了计。
“快吃,不然就凉了。”
陆云铮偏头,将最底下最热乎的那块递到了顾惜枝嘴边。
顾惜枝张嘴咬了一小口,甜甜糯糯,米香浓郁,还是从前的味道。
万般思绪随之涌上心头,惹得顾惜枝湿了眼眶。
陆云铮瞧到此处先是一愣,随即满是紧张地问道:“惜枝,怎么了?是不好吃吗?还是手痛?”
顾惜枝定定看着陆云铮,见他又是为她擦眼泪,又是去看她手腕上的伤,这一刻几乎生出了将一切向陆云铮和盘托出的冲动。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明明之前对云铮已经失望死心,可这两个月来患难见真情,又叫她起了心、动了念。
她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陆云铮恰在此时伸手拿起一块米糕放进嘴里,蹙眉道:
“惜枝,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啊。”
偏偏就是这句话,像道惊雷似的,狠狠劈在了顾惜枝的头顶。
世人常说物是人非,这米糕确实还是从前的味道,但人......早就回不到从前了啊。
她为了心中所求,早已在一步步的精心筹谋中算计、欺瞒了云铮。
而云铮也曾为了权势地位,三心二意,左右摇摆。
他们之间除了欢声笑语、温柔拥抱,还隔着两个人亲手挖的鸿沟,里头填满了谎言和阴谋。
她只要不拆穿、装糊涂,那便还能维系如今的柔情蜜意,一旦说开,或许连米糕、连关心、连陪她度过漫漫长夜的人都没有了。
这般想着,顾惜枝陡然一颤,将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可陆云铮还是瞧见了顾惜枝脸上的欲言又止。
他的双手在桌下紧攥成拳,那般满含期待,又难掩忐忑。
他在等,等惜枝向他坦白一切。
只要惜枝肯和他说,只要惜枝说她是有苦衷的,只要惜枝筹谋的未来里有他,他......他都可以既往不咎的。
这些时日,无人能懂陆云铮心中的煎熬。
他一方面满含爱意,全心全意地对顾惜枝好,一方面又抱着近乎赌徒的心态,赌顾惜枝心中还有他。
可此时此刻,看着顾惜枝嗫嚅后又紧闭的薄唇,陆云铮垂下头去,忍不住自嘲一笑。
不是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吗?怎么就捂不热呢?
“云铮,你怎么了?”
顾惜枝微微凑过来,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但是她自己没察觉到,陆云铮心绪混乱,更没听出来。
就算陆云铮听出来了,以他如今的认知,也只会认为,这不过是顾惜枝的又一伪装罢了。
“没事,惜枝,多吃些,你若爱吃,我明儿再给你带。”
陆云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明日他已告了假,这一次他非要知晓,惜枝背后的贵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