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石说:“当然记得,镇国将军曾和先帝出征打仗,那时我在户部当差。怎么,你这是要去镇国将军府吃酒席”
张泰禾感慨道:“今儿虞将军要在府邸给她母亲办寿宴,你也知我辞官近十年,先帝在世之时,我帮虞将军写过一封文书,其实不过是件小事,但虞将军久久记挂着这份恩情,逢年过节就派小厮来给我送礼。”
他向陈昌石说着虞鸿给他送的请帖,“老兄,虞将军为人和气,我今日若不赴宴,心里过意不去。你不如跟我一起,沾沾寿星的福气。”
陈昌石推脱道:“这不妥,你且去吧,我和陆隽也该回慈溪镇了。”
人家老太太的寿宴,他空着手过去不像话,再者说,他和虞鸿八百年没见过了,哪能跟着张泰禾去蹭酒席吃。
“瞧你,有甚扭捏的。”张泰禾把请帖给陆隽,说,“你读一读,让你先生听听,虞将军说我不妨带着家眷去,老太太就爱热闹。”
陆隽接过请帖,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上面的字迹,和他的很像。
是虞穗写的。
镇国将军府,便是虞穗的家。
他嗓音清润,念了请帖的内容。如张泰禾所说,虞将军希望张泰禾能带家眷来赴宴,说府邸有看管孩子的嬷嬷,前院也搭了戏台,酒席在午时开始。
“如何你带着陆隽,我带着外边那个淘气鬼,咱们一块去。”张泰禾催促陈昌石起身,“就这么说定了,别磨蹭,到了那儿,能提早给你学生打通一条路呀。”
……
去镇国将军府的路平坦易行,没有一条坑洼或泥泞的路。
府门大敞,门前的两头石狮子神态庄重,口中含着圆球,威严显赫。
这会儿迎客的是丁管家,他其后是十个身穿斜领袍的小厮,整齐地露着笑脸。
丁管家见两位老者和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上了台阶,忙不迭地过去:“几位总算是来了。”
他亲自引路,领陆隽他们到正厅。
一路上,陆隽没有左顾右盼。府邸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衬得人分外渺小。
“老先生,公子,你们进去随意挑个位置坐下。”丁管家笑道,“到布膳的时辰了。”
厅内是轻声细语的交谈声,一共有八桌酒席。
剩的位置不多,有几个老官认出张泰禾,招手让他们去坐。
这里并无虞穗的身影。
陆隽收回视线,给老师的杯盏添酒。
忽然,有男子在他背后唤他,“是陆隽陆公子吗”
陆隽回头看,袁丞头戴银冠,唇角噙着似是而非地笑。
即便他在笑,陆隽却见他眼底的轻蔑和不屑。
陆隽低低地说道:“小侯爷。”
“方才我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不承想在虞叔父的府邸碰见陆公子。”袁丞刻意着重地强调他和镇国将军府的关系亲密,他问:“是穗穗给陆公子送的请帖吗”
他说到’穗穗‘二字,用着含情脉脉的语气。尽管他自己没收到请帖,可他不会放过一次折损陆隽尊严的机会。
“不是。”陆隽说,“我随老师来的。”
“陆公子到我这儿坐吧。”袁丞指了一下他所坐的酒席,道:“听闻陆公子高中解元,明年若进了殿试,兴许那些前辈能帮扶陆公子。”
说罢,他傲然睥睨着陆隽,暗道南郢的书生是酒囊饭袋,让一个穷山恶水里出来的野夫夺得解元,这种人都能进朝为官。
袁丞不相信陆隽在利益面前还是一脸死人相。
陆隽回绝道:“多谢小侯爷关照,陆某要在此陪着老师,不便跟小侯爷去。”
陆隽从未讨厌过什么人,想起虞穗和此人有过谈婚论嫁,心头犹如落了一块名为嫉妒的巨石。
他不该有这念头,好比泛不起涟漪的河流,不该有湍急。陆隽厌恶袁丞,厌恶到了极点,一切与君子不搭边的词,接踵而来。
第40章 酒令
陆隽的回绝,反让袁丞愈加热情,他道:“陆公子若不吃酒,不如跟我去给老太太拜寿。”
老太太他们并不在正厅用膳,在前院听完戏,便去兰园了。
是以正厅坐的是官员将士,袁丞来得迟了,且他又是不请自来,给老太太备了厚礼,丁管家只好把他带到这儿。
陆隽犹豫了,他不像方才很快就回绝袁丞。
他和老师是空手来的,即便他没有给人拜过寿,也知要有体面。
陆隽抬头,深不见底的眼眸看向袁丞,不卑不亢地说:“有劳小侯爷带路。”
末了,他起身向陈昌石说,要和小侯爷去拜寿。
“哦,小侯爷吗……”陈昌石几杯菊花清酿下肚,不亦乐乎,鬓边白发好似都飘了起来,“去吧,去吧,代我跟老太太问好。”
两人离开正厅,袁丞走在陆隽前面,道:“陆公子文采斐然,原来师承陈先生。”
他问着陆隽平日读什么书,写文章用什么技巧。
“忘了问,陆公子家在何处”
他私下把陆隽调查得一清二楚,但明面两人没聊过这些。袁丞心思缜密,不想露出马脚,又十分享受能让陆隽剥开自个儿轻贱的家世。
陆隽对袁丞此人一无所知,此人的问题有许多,只差没问他祖籍在何处——虞穗之前喜欢这样的人么
话多,聒噪,油嘴滑舌,空有一身金贵的皮囊。
“陆某家在慈溪镇,花坞村。”陆隽说。
离兰园还有一段路。袁丞停下脚步,回首瞧了瞧陆隽,这野夫今日倒穿了件新衣袍,可也是老土的布纽扣对襟短衫,腰间别无点缀。
“陆公子吃了不少苦吧。”袁丞唉了一声,道,“我父亲每年拨银两给乡镇的书院学堂,购置读书用的东西。他说寒门出才子,若因钱财不能够读书,实乃憾事。我想陆公子以现在的年纪,拿下解元,个中定有数不清的辛酸。”
陆隽颔首问:“小侯爷何以知道陆某的年纪”
袁丞不设防陆隽这么问他,笑道:“穗穗和我说的。”
走入圆形拱门,穿过抄手游廊,再是一道菱形拱门,便是兰园了。
年轻小辈陪着老太太在兰园用膳,寿星在此,屋外都是快活的气息。
两个小丫鬟见袁丞来了,脸色微变,恭恭敬敬地过去福身,“奴婢参见小侯爷。”
袁丞说:“我来给老太太拜寿。”
小丫鬟进屋禀报,遂请袁丞到房内。她们只好奇地看了一眼陆隽,纳罕这男子是哪位公子哥儿,打扮得未免太低调了些。
房内摆了两桌酒席,一桌给老太太和夫人姨娘坐,一桌是给小辈坐。
今儿老太太高兴,给他们小辈赏了两坛子桂花酒。
高乘远嘴巴甜,人坦率,他年纪也不算大,老太太便让他和高乘风跟虞雪怜她们坐在一块。
“表姐,终于轮到你抽着这张牌了。”虞浅浅笑意盈盈地举起酒盏,递给虞雪怜,“这杯酒,你躲不掉了。”
虞浅浅嫌纯粹吃酒无趣,就吩咐小丫鬟去库房拿酒令牌玩。
虞雪怜掩面,轻抿一口酒盏。上一世在教坊司被教习嬷嬷灌了各式各样的甜酒烈酒。她酒量不差,但被那样子灌出来的酒量,给她留的阴影不是一点半点。
酒味入鼻,闻之欲呕,她屏住呼吸,把酒饮尽了。
良儿来传话,俯身凑近虞雪怜耳边,悄悄道:“娘子,老太太叫你过去。”
“祖母叫我”
虞雪怜满腹疑惑,往老太太的桌上看,嘴巴里的桂花香蔓延至喉咙。她蹭地从椅子上起来,陆隽……是陆隽
这一屋的人,皆穿华服锦袍。唯独他的衣着和身量却是最好辨认的。暗淡的衣衫,优越的肩颈,以及,他看她的目光。
陆隽静静地凝视着她,从他进来,他一眼便看见了虞穗。
她穿着不同于往日的衣裳,发髻坠着雅致的首饰,双眼含笑,和周围的姊妹兄弟打牌吃酒。找不出在他身边时的乖巧。
陆隽想,她本该是这样的,如一朵随心绽开的花,她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乖巧也好,顽皮叛逆也好。
虞雪怜缓步走到老太太面前,平稳了一番心绪,笑问道:“祖母叫我,是有何事”
“来,怜娘。”老太太伸了伸手,叫虞雪怜坐她身旁的圆椅,她向袁丞使了个眼色,道,“难为小侯爷给我拜寿,借今儿这好日子,你们两个孩子握手言和,以后不要见了就像个仇人似的。”
袁丞想应老太太的话,恰好有陆隽看着,他好让这野夫明白,何为门当户对。
他急切地要去握虞雪怜的手,然陆隽低声说:“小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公子误会了。”袁丞近乎是咬牙切齿,“我和穗穗之间有点矛盾,眼下老太太在帮我,哄穗穗原谅我。”
陆隽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说:“大庭广众,依陆某拙见,以为小侯爷还是内敛些较好。”
袁丞假笑道:“多谢陆公子提醒。”
他们二人窃窃私语,老太太注意到陆隽,一时奇怪这布衣男子是谁,但要保持高门祖母的风范,便没有开口去问。
老太太觉得和临川侯府这桩婚事有挽救的余地,万不能错过了,她继续道:“怜娘,自今日起,你和小侯爷就是重归于好了。”
“祖母今日过寿,若还要操心孙女的事,孙女羞愧难当。”虞雪怜提起茶壶,给老太太倒了一杯茶,“祖母来了金陵,每天都为府邸的琐事劳碌伤神,孙女想让祖母在今日放松放松,高兴地做一天寿星。”
“你说呢,小侯爷”
“穗穗说得是。”袁丞看出虞雪怜是在扯开话锋,不直面回答老太太,可他若不顺着虞雪怜的话说,就显得喧宾夺主了。
“有老太太今日这句话在,我和穗穗的矛盾也算解开了。”
老太太见两人一唱一和,真有几分像是和好了的意思,笑道:“既如此,我呀,接着做寿星,不当和事佬了。”
这会儿侍女陆续端着膳食进来,虞雪怜回了座上,而陆隽也被安排到她们这一席。
她想和陆隽说话,但在旁人眼里,她和陆隽此刻是陌生人,说什么都突兀。
陆隽仍要比她淡然。因他在金陵是生面孔,高乘远又不喜袁丞的为人,便主动跟陆隽搭话。
虞浅浅催促要玩酒令牌,高乘远问:“那这位陆兄会玩吗”
“他不会的话,你教他嘛。”虞浅浅干脆地给高乘远下达了差事,她略过袁丞,道,“高乘远,你教教这个姓陆的公子就是了。”
虞雪怜扯住虞浅浅的衣袖,道:“现在要用膳,别玩牌了。”
“表姐,难得今天有这么多人可以玩,你别拦我。”虞浅浅撒娇道,“下回要等过年才能玩呢,你行行好,让我再玩几回嘛。”
虞雪怜抿唇,她忧虑陆隽不会玩酒令牌,输了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