嬖孽二字既出,宁晏礼眼底陡生戾色,“臣以为太后娘娘传臣前来,是为陈氏阖族生死之事,却没想到是来与臣谈笑。”
陈太后唇角笑意一僵,攥着麈尾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一旁的内侍旋即反应过来,迅速使眼色与殿内侍婢退下。
待殿内只剩二人,宁晏礼缓缓起身,轻拂两袖,正了正前摆。
来时路上,他得到鸦青传信,因账本递不到朝上,遂已转而将誊抄的备份直接送到了长寿殿。
其实在听了陈太后那道手谕之后,他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却不想,这主意竟是出自青鸾之口。
论起威逼利诱的手段,她果然不输于他。
“宁侍中能在短短数年,如步青云,从一个小小内侍走到今日,果然非同寻常。”陈太后声音再度响起,“从前是本宫小看了你。”
宁晏礼瞳中漆黑,冷如噙冰:“太后娘娘谬赞。”
“但有一事,本宫却是想不明白。”
“太后娘娘请讲。”
“宁侍中何故非要对陈氏和淮南王府处处紧逼?”陈太后道:“皇后与陆相给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是本宫给不了你的?”
宁晏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臣布衣出身,承蒙陛下厚爱能有今日,心中所想只为陛下。”
珠帘后,陈太后冷嗤一声,“这么说来,宁侍中倒是个刚正不阿的忠君之臣了。”
宁晏礼余光划过帷幔,其后露出一角衣袖,绛色袖口平整绣着云纹,是一件官袍。
“想陈璋此刻正在受刑,太后娘娘多耽搁一刻,他就多受一分罪。”他见那袖口微微颤抖,又道:“若太后娘娘不顾其性命,臣今日便与娘娘多叙些闲话。”
“宁晏礼!”陈太后闻言陡怒,啪地一声将手中麈尾拍在案上,“本宫已于朝上表明态度,你既已达到目的,为何还不放人!”
宁晏礼一哂,“太后娘娘那道手谕,只能换得陈氏一族性命,可陈璋昨晚于仙乐楼行凶杀人,这罪,却是要另当别论的。”
陈太后脸色微变,“你当真以为拿到那账本,就能奈何本宫?”
宁晏礼望向珠帘之后,声音透出寒意,“陛下念着与太后娘娘的母子情分,娘娘自然可保无虞,但娘娘的母族就未可知了。”
边境战事不断,魏帝又扬言攻破雍州,李洵为此终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此时若叫他得知,自己的母亲与舅舅私自挪用军饷,定是龙颜大怒,别说陈暨父子的命,便是陈氏阖族也难逃其咎。
这个道理陈太后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下诏命陈暨退出此次兵权之争。
果然,珠帘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闻陈太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依宁侍中所言,要如何才能放了陈璋?”
宁晏礼没有回话,从袖中取出一方包着的帛锦,骨节分明的手从中取出一颗明珠。
明珠在殿内映出荧荧光芒,陈太后透过珠帘一看,面色唰地白了。
这颗明珠南梁上下只此一颗,分明是阳华长公主扇上的!
她倏然起身,喝道:“宁晏礼,你这是何意?”
第50章 第50章
“想来掖庭署令张尚今早死在九龙池的事,太后娘娘已有所耳闻。”宁晏礼道:“而这颗珠子,便是从他尸身手里扒出来的。”
殿内一隅正供奉着佛像,金佛庄严,慈目垂眸,仿佛透过袅袅檀香俯瞰那颗明珠。
陈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颤抖抬起指尖,“你,你竟从逝者手中——”
宁晏礼转身走到佛龛前,用帛锦垫着将明珠奉在香炉中间。
之后他微垂玉颈,双手合十,淡淡道:“臣听人说,天道昭昭,因果不爽。依太后娘娘所见,长公主既沾惹了张尚的死,应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听出这话里的威胁,陈太后不禁身形一晃。
躲在帷幔后的陈暨见此终于忍耐不住,快步冲出将陈太后扶住,“太后娘娘莫要信这奸宦信口雌黄!张尚曾侍奉娘娘多年,公主亦对其颇为信任,怎会突然下此杀手?张尚之死怕不是这奸宦从中作梗,用明珠诬陷公主!”
宁晏礼放下双手,回头看向陈暨,冷然笑道:“原来车骑将军也在。”
他话中带着讥诮,陈暨猜到自己方才就已被发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这奸佞之徒,立于佛前也敢妄语,就不怕遭报应吗!”
宁晏礼笑意收敛,一双凤眸被墨色染尽。
怕遭报应,应是你身边那位太后娘娘该想的事。
这话在他心里说出,但口中却道:“臣心里的天,只有陛下一人。只是臣不知,这颗明珠若是呈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陈暨浑身一震,瞪大眼睛接不上话了。
在宫中明目张胆诛杀内官,无异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放火,以李洵的性子,此事很难善了。
他转头看向陈太后,本想请她拿个主意,却见其指尖扶额,一时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依照宁侍中的意思,想必此事还有寰转的余地,宁侍中究竟意欲何为,还请直言吧。”良久,陈太后缓缓开口。
她没有想到,短短一夜之间,宁晏礼手中的筹码竟已压得她与陈氏难以喘息。
“太后娘娘圣明。”宁晏礼唇角勾起,一双眸子泛起幽暗的冷光,“北郡纷扰不断,陛下一直为此忧心,此时若以长公主和亲北魏,一则了结陛下心事,二来公主为大梁远嫁,张署令的死,陛下定不会再追究。”
此言一出,陈太后与陈暨同时怔愣。
“你帮霍家拿了兵权,竟还要阳华和亲?”陈太后怒不可遏,“宁晏礼,你莫不是太贪心了些!”
“臣不敢贪心,是太后娘娘忘了,这里面还挂着陈璋的一条性命。”宁晏礼冷声道。
他目光中带着戏谑,隔着珠帘望向陈暨,“如此算来,还是臣吃亏了些。陈将军,你*说是吗?”
陈暨闻言脸色一僵。
东宫后门,青鸾走进假山阴影。
李慕凌已在此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她才来,急道:“阿鸾,怎么耽搁这么久?”
青鸾自然避开他伸出的手,瞄了一眼东宫的方向,“东宫人多眼杂,我是待太子午睡才得机会出来的,世子若有吩咐,请尽快长话短说。”
她语速很快,一副脚跟没落随时要走的模样,频频回头张望时,因为宫髻梳得整齐,露出耳后到领口之上一片白皙的皮肤。
光滑的侧颈落在李慕凌眼底,他心跳滞了一下,一时竟忘了急着要找她的目的。
青鸾回过头,见他怔然不语,不禁疑问:“世子?”
李慕凌回过神,脸上划过一抹尴尬,随口遮掩道:“上次——”
他顿了顿,本想说上次青鸾提到遗失的玉簪,其实是在宁晏礼手中。但话到嘴边却突然止住,转而道:“上次要查漪澜殿的细作可有结果了?”
“已经查到了,但是没有机会下手。”青鸾露出难办的神情。
“哦?”李慕凌一愣,没想到此事竟真查出结果,诧异道:“是何人?”
“那细作名唤慧儿,应是宁晏礼的人,她原在漪澜殿当差,事发后,宁晏礼从掖庭保下了她。”青鸾道:“她常在宁晏礼身边,我不好下手。”
张署令已死,只要将那晚的事推到慧儿身上,慧儿无论曾向长公主透露过什么,都不再可信。
“又是这卑鄙小人!”李慕凌一听到宁晏礼的名字,脸上顿时生出愠怒,“此人如同疯狗,一旦盯上什么,就断不会轻易撒口。”
虽然对李慕凌的恨意从未消减,但他这话青鸾却很难不认同。
“阿鸾。”李慕凌眼中似有挣扎,“你在宫中实在危险,我已经想好了,让军师物色新的人选,接替你在后宫的位置。”
青鸾微微一愣。
李慕凌这是何意?
“可是眼下我已在东宫立足,若临时换人,何时才能重新取得皇后和太子的信任?”青鸾道:“何况以王府现在的处境,再向宫中安插暗线,恐怕没那么容易躲过宁晏礼的眼睛。”
她如果离开,要报前世之仇就更难上加难了。
“就是因为他!”李慕凌差点压不住声音,回头见远处有几个小太监,一个个猫着腰低头像是在寻觅什么,连忙往假山里躲了躲。
“阿鸾,旁的事你不必挂心,七日后我回淮南,你便与我一同回去。”
七日后?青鸾睫羽骤然抬起。
本还想伺机周旋,没想到竟这样快。
“禁中有王府的人,到时候会在东阳门接应,送你出宫。”李慕凌继续道。
青鸾眸光一动,淮南王府四条暗线之一,就藏在禁中。
她似心怀疑虑道:“世子所言的接应之人,是否可信?宫婢私逃出宫并非小事,若是被人发现……”
想到青鸾即将随自己离开上京,李慕凌口风便松了些,安慰道:“阿鸾放心,此人出身卫氏,曾在陈璋手下当差,是个信得过的。”
他再次回头,瞧见那几个小太监越来越近,遂来不及多说,匆忙道:
“这几日待他安排好了,我会传信与你,你且安心等待就好。”
青鸾颔首,假装答应。
李慕凌见此,被宁晏礼挑起的愤怒终于缓和了些,朝她郑重地看了一眼,就从另一侧迅速溜走。
青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悄悄盘算起来。
两个小太监埋头在灌木花草间,其中一个口中念叨着:“侍中大人究竟让咱们找什么呀?”
另一个道:“不知道,让你在这一片埋头找,照做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废话,莫不是活腻了!”
先开口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刚要扭头活动一下酸硬的脖子,就见一道阴影从头顶盖了下来,一抬眼,差点吓得两腿一软跪到地上。
他啜嗫道:“侍,侍中大人……”
宁晏礼却像有急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径自疾步走过。
飞扬的下摆卷起一瓣落花,那小太监似乎听到一句:“回去吧,已经找到了。”
声音清清冷冷,随花瓣落下,两个小太监在原地面面相觑,直道被鸦青哄走,才反应过来,匆匆离去。
锦履踏过草地,发出沙沙轻响,看着李慕凌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尽头,宁晏礼将目光定在了那座刚好够两人藏身的假山上。
青鸾在假山后等了片刻,约莫李慕凌走远,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此时探头看去定会被发现,东宫随侍躲在假山之后,这很难解释。
青鸾背靠在岩石上,察觉到脚步不断逼近,她心跳微微加快,脚下开始缓缓向相反方向挪动。
起初,她以为这脚步声是方才那几个找东西的太监,想着等他们路过,再伺机回去便好。
但看这架势,此人是冲她来的。
青鸾屏住呼吸,在来人迈入假山背面的瞬间,旋身向另一边闪去。
然而她刚抬前脚,下一刻,一股力道就从背后袭来,有人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拉回假山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