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琤垂眸不语。
“陛下那边吩咐了,一切以殿下的身子为先,暂且在昀州城停留些时日,”福满说着,忍不住又道,“不过奴婢听说,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身子亦不爽利。这昀州城莫不是与咱们脾性不合?”
如同一道惊雷响彻耳边,谢怀琤猛地抬头,往事清晰而迅疾地钻入脑海之中。
他想起来了。前世,在他的病好转后,皇帝便下旨起驾回銮。谁知回京后,谢怀琤刚一彻底痊愈,皇帝便立刻病倒了 ,且病情来势凶猛,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皇后无法,最后只能求助于钦天监。钦天监的人百般推算,又请宫外大师祷告,最终声称是五皇子与皇帝命数相冲,才会克了皇帝,导致他身染沉疴。而今之计,只有先将五皇子囚禁起来,隔绝他与皇帝的一切接触;再由宫中命格最尊贵的太子在御前日夜侍疾,设法寻求痊愈之法。
万般无奈之下,皇后只能照办。太子谢怀衍侍疾后,皇帝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只是没过几日又再度变得严重,陷入昏沉之中。太后和皇后心急如焚,不断向太医和钦天监询问破解之法。
最终,在朝臣与钦天监的共同进言之下,太后只好采用所谓的“冲喜”之法,用太子的婚事冲一冲。
而经过太常太卜测算生辰八字,推演命格相生相克之态势后,太后不顾皇后的劝阻,执意做主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
心尖如被利刃插入,用力翻搅不息。谢怀琤浑身发抖,手中的药盏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落了地,摔得粉碎。
——那个人,正是窈窈。
第76章 愧悔 谢怀琤在疏远她。
那道赐婚圣旨一下, 皇帝果真一日好过一日。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桩美好姻缘,更有人称赞她命格显贵,有大吉之兆, 与太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怀琤闭上眼,嘴唇轻颤。只有他知道,那道圣旨, 是她日后所有悲惨命运的开端。
他可以确定, 所谓命格与冲喜之说,全是太子的手笔。谢怀衍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甚至敢在皇帝身边动手脚。
太子这样大费周章为了得到她,显然不是多么心悦她, 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储君之位, 谢怀琤抿紧唇,面色变得异常阴翳。一切祸根,都来源于那句有关她命数的判词。
前世他一直不明白, 太子究竟着了什么魔, 一定要娶到她。倘若只是为了谋得姜家的辅佐和势力,大可不必用太子妃之位作为筹码。皇后膝下只有这一个养子,虽非亲生但多年的养育之恩不容忽视,日后姜家即便不参与党争, 也不可能与他敌对。
后来他明白了,谢怀衍生性多疑,又极其相信命格之说,既然得知姜清窈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命,必然不会容许她嫁给旁人,否则只怕会寝食难安。
除此之外,谢怀琤眼眸一黯, 前世那种锥心之痛仿佛再度袭来。他想起来了,谢怀衍之所以这样,还与自己有关。
原本,谢怀衍稳坐太子之位多年,皇帝从未对他有过任何的不满。宫中皇子不多,过去,三皇子闲散,六皇子顽劣,谢怀琤自己则落魄多年,因此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太子的地位。谢怀衍也因此顺风顺水地度过了这些年。
可偏偏,时过境迁,曾经卑微如尘的谢怀琤一夕之间否极泰来,得到了皇帝更多的偏爱与恩宠,盖过了三皇子和六皇子,甚至还被皇帝委以重任,得到了前去江南治水的机会。谢怀衍冷眼旁观,意识到圣心有所改变,再回想起父皇虽从未动过东宫易主的念头,但在谢怀琤最得宠时,曾多次当众称赞他“聪颖□□,有朕昔年之风采”,如此话语,怎能不令谢怀衍心有芥蒂?
后来,秋妃殒命,五皇子随之失宠,谢怀衍的一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又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太子之位。谁知谢怀琤竟有这样扭转气运的法子,在谢怀衍眼里便如死灰复燃,若再不加以遏制,只怕是会成燎原之势。
更重要的一点——谢怀琤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抓,冰冷和疼痛直入骨髓——谢怀衍一定是发现了他和窈窈的来往,看出了他们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情分,愈发如临大敌,担心窈窈的所谓显贵命数最终应验在了自己身上,才会急不可待地设下计谋,只为早日促成那桩婚事。
他双手覆面,鼻息沉重,眼底一片酸涩。窈窈的香消玉殒,其实也有他的过错。若不是他年少气盛,太不懂韬光养晦,又怎会招致谢怀衍的戒备和怀疑?
“窈窈......”谢怀琤喃喃道,“是我错了。”
一旁的福满只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忙问道:“殿下说什么?”
谢怀琤眼神空泛,只愣愣地瞧着前方。他面上浮起浓重的愧意,如层层叠叠堆积的乌云:“我不该那样自私,明明没有足够保护她的能力,却一意孤行,将她牵扯进来。”
“是我害了她。”他凄然一笑,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他此刻嗓音嘶哑,根本无法说出清晰可闻的字句,只能无力地张口,无声地诉说着心中的愧悔。
“殿下是在说姜姑娘?”福满辨认着他的口型,惊愕不已,“姑娘一切安好,殿下何出此言?”
谢怀琤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
他彷徨失措,将头埋进臂弯,却听见门被人轻轻扣了扣。
“殿下,姜姑娘一直候在门外,”福满低声道,“奴婢去请她进来吧。”
“这几日殿下昏睡不醒,姑娘急得寝食难安,人也消瘦了不少。”福满道。
谢怀琤脊背一僵,眼看着福满便欲抬步走过去开门,呼吸一窒,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殿下?”福满惊慌不已,忙上前轻拍他的背,“殿下是有什么吩咐吗?”
谢怀琤气息错乱,伏在被褥之上,胸口闷痛,喉咙处痒意难忍,却极力捂住嘴,不肯再发出任何咳嗽之声,以免被门外的人听见
。
即便如此,他依然艰难地抬起手,止住福满的动作,同时用力摇头。
福满在他身边待久了,明白自家殿下这是有话要说,忙去找了纸笔递给他。谢怀琤待自己气息变得平静,这才深吸一口气,撑住右臂,手腕颤抖,哆嗦着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我歇下了,请她回去。”谢怀琤握住笔缓缓写着。他浓黑的睫毛黯然低垂,遮蔽住眼底的一切情绪,也让福满辨不出他心中所想。
“殿下......不见姜姑娘吗?”福满讶异非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家殿下与姜姑娘的情意,经历了这样的生死意外,殿下为何反倒淡漠了起来?殿下自昏睡中苏醒,一眼看见姜姑娘时,分明是喜悦的,怎么这会子忽然转变了态度?
此话一出,谢怀琤许久不曾出声。他握住笔的手腕空悬在半空,茫然地顿住,有些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他掩去眼底的伤痛,冷淡地摇头,同时在纸上写道:“不见。”
那两个字落笔时的力道极大,尤其是那个“不”字,最末一笔迅疾地从纸面上划过,不带任何迟疑;然而写到“见”字时,他的动作又缓了下来,似是犹豫,又似是不忍,笔尖按压在纸上,洇出墨黑的印记,几乎要穿透纸背。
谢怀琤写下这两个字,没有去看福满震惊而不解的眼神,而是将纸笔一搁,抬手掀起被子躺了下去,翻身向里。
福满愣住,口唇微动,本欲再多说几句,但见自家殿下显然心事重重不同以往,只能将满腹疑问咽了下去,安静照办。
被褥温暖而厚实,将谢怀琤包裹其中。然而此刻,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热度,反而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战栗。耳边听见福满轻手轻脚走了出去,低声同少女解释着什么。谢怀琤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想要听清她的声音,却只能隔着门听见隐约的低语声。不多时,少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怀琤顿时觉得浑身好似脱了力一般虚弱。明明头痛欲裂,昏沉困乏,他却完全不愿闭上眼,只盯着被褥上的花纹,盯得眼底刺痛。
如今,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姜清窈。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互通心意,他在漫天流萤之下对她许诺,想要有朝一日求娶她,而她含着满足的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己。
少女的心纯澈而炽热,她并未意识到那些不为人知的暗流正在不知不觉之间涌动,也不知她自己此刻正游走在悬崖边缘,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她只知道全心全意地望着他,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谢怀琤痛苦地闭上了眼。可他怎能这样毫无负担、毫无顾虑地任由她对自己动情?明明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又怎能轻易许诺什么?
鸩酒入喉的凉意恍然划过喉咙,谢怀琤紧紧地攥住拳头,克制地击在身上。
既然重活一世,他绝不能再连累她因此而丧命。
谢怀琤知道,谢怀衍是一个权力熏心的人。他所做的一切谋算,都是为了巩固他的储君之位。所谓太子妃人选于他而言,不过是筹码。他根本无心也无暇去考虑什么男女情爱,心中只有自己的太子之位。
他不知前世谢怀衍是何时察觉到自己与窈窈的关系的,但仔细想想,许就是南巡后。谢怀琤缓缓吐出一口气,倘若谢怀衍没有发现那一切,或许就不会在圣驾回宫后没多久一手策划了那桩变故,从而仓促而又着急地敲定了婚事。
无论如何,自此刻开始,他不能再让外人看出端倪,否则便是为窈窈招了祸患。若是能暂且不惊动谢怀衍,他便可阻止那桩婚事,同时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从而拥有能与之抗衡的能力。
虽然有那个命格的预言,谢怀衍断不会放窈窈嫁给旁人。但谢怀琤只想尽可能延缓前世所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争取更多可能。
当务之急,他须得设法规避前世太子的第一个阴谋。
那时,他虽落了水,但很快就养好了,便跟在皇帝身边又巡视了几处。而皇帝甫一回宫,没多久就病倒了,不仅夜夜噩梦缠身,还时常呓语。
太子安排的人一口咬定,南巡时谢怀琤以不祥之身常常陪驾,才会导致皇帝如此情状。正巧谢怀琤痊愈后,皇帝方才病倒,种种迹象愈发坐实了这个断言。
看来,他这场病果真不能好得那样快。
谢怀琤闭上眼,心中默默有了决断。正好趁着养病,他也想好好思索一下,自己落水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
因着谢怀琤这一病,皇帝便一再推迟了回京的时间。身在江南,他触景生情,对谢怀琤愈发怜爱,几乎日日都要去探望,同时向太医问起病情。
谢怀琤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的。经此一病,他面色苍白至极,连坐起身回话的力气都没了。
皇帝心疼,嘱咐他好好养着,不必每日请安。
船舱之内,谢怀琤看着福满掩好了门,这才强撑着坐起身,端详起眼前的物件。
一壶未曾饮完的酒,也是令他莫名醉倒的元凶。
这酒壶自那日后便不曾被人动过,还保持着原样。谢怀琤将酒壶反复看了个遍,却也没发现什么。况且,那日三皇子所饮的酒也是从此壶中倒出,那么便说明这酒壶没有问题。
难道是酒杯?谢怀琤将自己用过的酒杯拿起细细看了,依旧一无所获。
他正沉吟时,福满却一手夺过了酒杯,道:“殿下,不如奴婢饮一杯,瞧瞧会不会出现那些错乱的感觉,便可知此酒有无问题了。”
谢怀琤微微一怔,尚未反应,福满便迅速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那日,他饮的酒并不多。因此福满也按着那日的分量饮了几杯。待酒水下肚,福满正襟危坐,虽面色酡红,略有醉意,却并无其他异样。
“看来,问题并非出在这酒和酒具之上。”福满觑着谢怀琤的神色,道。
谢怀琤仰起头,竭力回想着那日的一切,却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难分头绪。他病中本就疲乏,如此一折腾只觉得眼前发黑,支撑不住,再度倒在了床榻之上,沉沉喘息。
“殿下,先歇着吧。”福满劝道。
他不语,心底却涌起无力。即便重活一世,许多事还是没法尽数在他掌控之中。
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够改变窈窈的命运?
谢怀琤侧头,眸底一片哀伤。
而一门之隔的船舱外,姜清窈伫立原地,抬手欲扣门,却又迟疑了起来。
她很想知道,谢怀琤的身体有没有好转,也想亲口问一问那日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一切透着离奇,谢怀琤绝不是贪杯之人,又怎会因为几杯酒而醉成那样?
可是......姜清窈顿住步伐,目光不解地望向里间。虽然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可她却记得那日谢怀琤急转直下的态度。
这些日子,她来过好几回,可谢怀琤就是不肯见她。福满看见自己的眼神也总是躲闪着,藏了无数欲言又止。
她能感觉到,谢怀琤在疏远她、冷落她。
姜清窈的指尖蜷起,情不自禁有些莫名委屈。
她不明白,明明前些日子他们还在漫天流萤之下相拥,也对彼此许诺了会并肩面对往后的风雨,可谢怀琤为何忽然变得这样冷漠?
第77章 心痛 被他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
姜清窈思量许久, 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船舱内,谢怀琤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依旧呆坐在原处,凝神苦思着。
许久,他向福满道:“那日的事情, 我如今已记不太清。你将你所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养了这些时日, 谢怀琤虽能够开口说话,但嗓音粗粝如砂石, 嘶哑不已,且略多说几句话便会咳喘不停。因此, 他在皇帝面前依旧缄默。
福满倒了盏茶递过去, 这才开口道:
“那日,殿下与三殿下在甲板上一同饮酒,说了些话。不多时, 三殿下便离开了, 殿下回了船舱,又开始自斟自饮,吩咐奴婢退下。”他说着,哽咽道:“都怪奴婢不当心, 应当时时守在殿下身边的。”
谢怀琤摇头:“此时与你无关。幕后之人若是想下手,即便你在我身边也无济于事。”
他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只可惜,我却没法洞悉这其中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