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仔细看宗卷,便能发觉,这些妖总归都死了,死状各异,妖身入收妖袋,羁送回平妖监处理,但妖丹都挖了,然后以一个语焉不详的名字替代,是为“此类菩提所需妖丹”,妖丹的去向也只注明了“菩提”二字。
虽然不知道菩提究竟是何处,但既然在平妖监中任职,主薄们自然知晓许多寻常人不知道的事情。自然而然便会觉得,这两个字,定与平妖监外的那座入云的白塔有关。
至于那些因为这些妖祟而死去的百姓和捉妖师……
主薄们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百姓歪七扭八不太体面的名字们扔进火堆里,就像这些人从未出现过。然后再提笔给那些捉妖师们编造一个全新的死亡,总归都是不敌妖祟,为民而死,然后拨一笔抚恤金过去,让监中负责抚恤的那些同僚去办。
……
这些长串的名单被火烧掉,具体的人头数却会被记载下来,然后被写在一张薄薄的纸上,送入宫中。
一并送去的,还有一只收妖袋。
袋子里没有妖尸,这等血腥秽物自然不能入了贵人的眼。打开收妖袋,里面只有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一把一把的妖丹。
菩提原来不是玄天白塔,而是铜雀三台。
青梧殿内,有宫女接过这些东西,送到女官手上,再过一遍凝家暗卫的手,最后才会交到凝玉娆手上。
凝玉娆看也不看那张写满了人名的纸,只将那张纸叠好,封入信封之中,盖上了一方私印,递给身边的暗卫凝七。
“听说佛国洞天的那几个和尚将要入神都了?”她看了眼天色:“入夜之间交到他们手上,就说神都内不便做法事,但城外的永宁寺可以。”
她旋即将那只捉妖袋打开,纤细的手指拿出其中一枚妖丹,对着光仔细看了片刻:“别院那边怎么样了?”
凝二十九身上的伤才刚愈,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了凝玉娆身边,这几日盯着别院的事情正是他负责的,闻言,他俯身跪地,道:“谢先生说,距离最完美的返魂丹,只差最后这一袋妖丹。”
“那真是太好了,去告诉谢先生,我提前恭喜他,终于得偿所愿。”凝玉娆轻柔道,将那一袋妖丹悬在凝二十九的手上,松开手指。
凝二十九稳稳拖着敞口的收妖袋,一动不动。
凝玉娆挑眉:“还有什么事吗?”
凝二十九的目光落在她指间把玩的那颗妖丹,心道每次的一袋妖丹都是不偏不倚的八颗,谢尽崖所说的还差一袋,自然也是指八颗。
凝玉娆却将这一颗妖丹放在了他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凝二十九的脸,笑了一声:“是了,这颗不然就送给我阿妹吧,免得她每次见了你,都想杀你。拿稳了,这可是给你保命用的。今夜的别院,可不太平。”
凝二十九茫然地捧着珠子。
作为暗卫,他本应领命行事。可他实在不明白,忍不住问道:“可若是缺了这一颗妖丹……谢先生那里……”
凝玉娆竖起了一根手指:“嘘。”
凝二十九猛地住口。
“多一颗珠子,少一颗珠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凝玉娆笑了一声:“总归都是一场空罢了。”
言罢,她长长的群尾扫过青梧宫浅色石砖的地面,没入了那一层又一层的帷幕之后。
帷幕轻扬,悠然却又幽冷,就像是这铜雀深宫。
凝二十九跪在原地,有些发懵。
一场空……是什么意思?
什么一场空,谁一场空?
*
天色蒙蒙,夜色未至,灯火却已经通明。
紫葵一脸疲色,却因着要上前扣门而精神百倍,腰杆笔直,她登上台阶,站在守门的两只瑞兽中央,看向出鞘挡在自己面前的两柄长剑,冷哼一声,高声道:“你们是哪一房的下人?难道认不出来这马车,认不出来凝府的家徽?还不快点把门打开?!”
随着她的声音,当初随着凝辛夷嫁到扶风谢氏的十八名侍女和三十六名侍从已经排开阵型,齐齐抬头,按剑在腰,显然只要这门房一言不合,便要拔剑。
守门的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惊惧之色。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院中如今住的究竟是谁,却也知道此人身份神秘,决不能泄露半分。但寻常的阿猫阿狗上门,也就打发走了,可如今这马车上所绘的,分明是龙溪凝氏主家的家徽!
“不知马车中……是凝家哪位贵人?”斟酌片刻,其中一人问道:“我等此前并未接到通知……”
“这是凝家的别院,我家贵人想来就来了,怎么,回自己家之前还要通报于你们?!你们当自己是谁?你姓凝还是我家贵人姓凝?!这别院别的又是谁的院?!”不得不说,紫葵泼辣起来,那张嘴确实鲜少有人能敌:“我劝你们现在就去叫这别院管事的出来,我数十个数,若是不来,这门今日,恐怕只能换一扇新的了。”
紫葵言罢,张口便拉长音调开始数,气势极盛,目中无人。
善渊看着在马车中端坐平静毫无异色的凝辛夷,再看向车外自己也算是见过数面的侍女,心道有这么一位侍女,想要没有跋扈之名,怕是也挺难的。
倒是谢玄衣许久不见这种派头,津津有味看了会儿,道:“你何时把她们也叫来了?”
“这里到底是天子脚下。”凝辛夷道:“师出总要有名。我回神都乃是携夫省亲,难道两手空空地回来?我乃凝家女,入夜不方便进城,想要入自家别院休息一夜,却竟然被阻拦在门外,一气之下,教训了些下人,流了点血,也是正常的事情。”
谢玄衣此前只有一腔热血,还在心中感慨凝辛夷竟然有如此安排,便听马车外,紫葵已经数到了“八”。
门却还没开。
“凝三,凝六。”凝辛夷扬声。
凝三凝六一个闪身,不过眨眼,便已经越过了那两名侍卫,一脚踢开了紧闭的中门。
沉重的闷响扩散开来,像是将这一座安静至极的别院惊醒。
暮色尚未降临,但冬日天光灰暗,整座别院原本似乎有些昏沉,可就在这中门洞开之时,满别院的灯倏而亮了起来,仿佛要将这一方天穹都照亮!
一道消瘦却挺拔的身影负手凝立在影壁之前,背对着所有人,他身上的靛青道袍有些发白,须发却一丝不苟,他似是出世已久,身上早已没了半点尘世之气,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沉沉,枯槁腐朽。
不过一眼,谢玄衣握着剑的手骤而捏紧。
一道声音淡淡地冲破空气,如箭般射向了马车之中。
“阿满,来都来了,不如下车一见?”
刹那间,马惊风气,灯火摇曳,垂落在马车前的布帘被破空而来的剑气搅了个粉碎!
直到两根纤细洁白的手指竖起,将那缕剑气悄然一捏,翻腕之间,已经将这一缕扑面而来的杀机消弭殆尽。
凝辛夷端坐马车之中,微微一笑。
“谢伯父,别来无恙。这凝家的别院,谢伯父住着,可宽敞满意?”
第170章 “阿满,提起阿娘送你……
她音色轻柔悦耳,如春风拂面,任再苛刻的宫中嬷嬷也挑不出错处。可偏偏她所问之话语,分明是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谢尽崖负手而立。闻言,面上依然如死水般平静,说不出是对于后辈的出言心平气和并不恼怒,还是在强压情绪。毕竟方才他那一句话语中试探的剑意被轻描淡写的消弭,若说真的心无波动,恐怕也无人能信。
凝辛夷也没想真的等一个答案出来,她的手轻轻在谢玄衣握剑的手上拍了拍。这个简单的动作本是想要安抚一下情绪太过难以自控的谢玄衣,却不料谢尽崖竟然在此时冷冰冰开口道:“阿满,爹教你的男女大防,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玄衣的手在凝辛夷掌下明显一颤。
那些刻骨的仇恨与不解,在真正见到在自己心中积威深重的父亲时,竟然变得凝涩。
“阿爹,真的是您。”谢玄衣深深望着面前的背影,手指下剑柄与剑鞘熟悉的纹路烙入肌肤,他怀着无可言说的复杂恨意,艰涩开口:“您还活着,孩儿……很高兴。”
“高兴就好。”谢尽崖平淡道:“只是一别数年,你还是没有什么长进,还是只会躲在女人身后。”
闻言,谢玄衣的眼神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牙关紧咬,就要说什么。
身边却传来了一声轻笑。
凝辛夷握着九点烟,轻轻用扇身落在自己另一只掌心,就这样悠然从马车中走了出来,笑吟吟道:“谢伯父此言差矣。长嫂如母,这世间若是连我都不保护他,还有谁愿意站在他身前?”
谢玄衣身形一震,他想要抬头看一眼凝辛夷,却硬是阻住了自己的冲动。
长嫂如母。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利斧,将他和她之间劈开了一道伦理的界限。
他欣喜于她对他的回护,她的话语,可她的话中意却让他苦涩难当,更不必说,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算计和欺骗,她不是凝玉娆,善渊师兄更不是他的兄长谢晏兮,而在这背后设计这一切的人,偏偏是他谢玄衣。
太多的阴差阳错无可言说,无从辩解。
在知道善渊师兄并非谢晏兮后,凝辛夷分明可以借此撕毁婚约,说过去种种皆是虚假,并不作数。
可她没有。
她知道这一切,却还是挡住了谢尽崖的剑气,站在了他的面前,身形纤细,却像是真的能为他挡住所有的利剑,好似她真的是他长嫂。
更糟糕的是,他设计这一切,分明是为了想要查明谢家灭门惨案的真相,重振谢家,可在黑暗中跋涉到了终点,却发现站在那里的,赫然竟是自己的父亲。如今,这一切全部都铺陈在谢尽崖面前时,谢玄衣心底的那种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溺弊。
谢尽崖沉默片刻,竟是有些突兀但不达眼底地笑了一声。
“方才我不接你的话,本以为你会明白我的意思。”谢尽崖终于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凝辛夷,目光通透锐利如剑,似是带着一抹惋惜:“别人不知,我却是亲眼看着阿垣死在我面前的,断无改头换面卷土重来之可能。且不论依照婚约,嫁来我扶风谢氏的,应是你长姐,你身后这人,也不是我儿子谢晏兮。说什么长嫂如母,这荒唐婚事本就做不得数,也与我谢家无关。过去我也听闻过你在神都的声名,本以为你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如今看来,还是不够聪明。”
凝辛夷从马车上轻飘飘地跳下来,却像是没有听见谢尽崖的这些话一样,径直向前走去。
“看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你所拜堂之人不是真的阿垣了。”谢尽崖看着凝辛夷过分平静的脸:“即便如此,你还是来了。”
凝辛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扫了紫葵一眼。
紫葵早就被谢尽崖这些话中的信息量惊得心跳加速,任谁见到已死之人竟然好端端站着,都会足够惊愕,又被谢尽崖这一身气势压得不敢言语,然而在看到凝辛夷的目光扫过来后,她还是稳了稳心神,还是立刻接话道:“一个个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像个桩子一样杵在那儿,还不快迎我们家贵人进去!你,还有你!在那儿探头探脑的,都是干什么的?一个个的贼眉鼠眼,都给我滚出来,少碍着我家贵人的眼!”
随着紫葵的话语,别人未动,但那三十六名侍卫却已经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满别院的下人一个个缩着脑袋,在这寒冬腊月瑟缩着被赶出了院门,在门外像是鹌鹑一样挤在一起,讷讷不敢言,只敢在心里偷偷思忖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谢尽崖却已经明白了此举的意思,唇边有了一抹讥笑:“妇人之仁,多此一举。”
无数人踏出别院的大门,又有几双鞋靴翻过门槛站定。
凝辛夷先进,随后是谢玄衣和善渊。
大门在背后沉沉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凝辛夷轻轻提起裙摆,从台阶上走下来,这才道:“自是比不得谢伯父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毕竟对您来说,连自己的家人和自家的守墓人都可以全部牺牲,这一别院下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呢?”
她话音落下,谢尽崖不动如山的眼瞳终于如被刺伤般闪烁了一瞬。
“可对于我却不一样,这些人在我眼中,也是活生生的人。”凝辛夷终于抬眼,对上了谢尽崖的目光:“至于谢伯父方才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我若是想,的确可以昭告天下,说这婚约可以是假的,我嫁的人也是假的,谢家不仁不义,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
她话锋一转:“可是——不行。”
谢尽崖抬眉。
“因为我还有心。”凝辛夷道:“这与我究竟是不是谢家妇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心会因为白沙堤的万径人踪灭而痛,会因为阿朝临死前看向我的那一眼而悲泣不止,也因为我曾答应过草花婆婆,要为她找到这一切事情背后的凶手,人之一诺,贵逾千金。谢伯父,如果您所说的聪明是指对这一切无知无觉,视而不见,那我宁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
听到“阿朝”这两个字,谢尽崖的神色终于微变,他沉默了片刻,道:“我给过她们离开的机会,是阿随自己……”
一道讥讽至极也愤怒至极的声音从旁响了起来。
“离开白沙堤,一台小轿进入谢府,然后再随着我谢府满门,一起烟消云散吗?”谢玄衣冷笑起来,那些普一见到谢尽崖时的情绪在听到对方承认了阿朝母女的存在后,终于烟消云散:“爹,左右都是死,何必自欺欺人,多此一举?”
谢尽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玄衣身上,他目不转睛地与自己在世间唯一幸存的血脉对视,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无尽的恨与怒火,那样汹涌的情绪如翻滚的海浪般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是笑了一声:“阿满,难道你不想再见你阿娘一面吗?这世上所有人都不懂我,难道连你也不懂吗?你不应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吗?”
谢玄衣的所有话语都被这个问题压在了咽喉之中。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谢尽崖,眼角猩红,半晌,才从唇齿之间逼出了颤抖的一字一句:“ 所以传言都是真的,你真的是为了复活我阿娘才做出了这些……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事情吗?!包括、包括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身边的木柱上,木屑乱溅:“你有考虑过阿娘的想法吗?!她怎么可能愿意以践踏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回到这个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