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茂宏想要祸水东引到谢尽崖身上,让她以为是因为她这样一路追索,查到了太多有关谢家的秘密,所以谢尽崖想要杀她。可惜凝茂宏唯独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凝玉娆甚至对她下过死手,更不必提息夫人视她如眼中钉。
可事实上,她与阿姐,从未反目,一切都是做给她们多疑又不容忤逆的阿爹看的。
凝辛夷向东序书院外走的脚步蓦地一顿。
她向着一侧看去,正看到善渊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提着出鞘的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的脸色苍白冷冽,修长漂亮的手指骨节分明,握剑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看向她时,唇色浅淡,瞳色更淡,眼底却像是有浓厚的波涛涌动。这些天来,他伤重未愈,下颌的线条比之前还要更锋利,此刻站在那里,托着漆黑的曳影,就像是一柄满是杀气却湿漉漉的剑。
凝辛夷与他的视线一触即发,转回头来,便要抬步。
却听善渊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方才我感觉到了这里的杀气……你没事就好。”
竟是在解释他为何在此,又为何曳影出鞘。
凝辛夷脚步一顿,袖下捏着九点烟的手指也微微缩紧。
但她面上却浮现了一抹笑。
“善渊师兄,我的信任和真心你都已经得到过了。”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交错,也冷冽如冰泉落崖:“不必再替我挡剑了。”
她说,得到过了。
刹那间,善渊如坠冰窟。
第163章 他要想个法子,将这婚……
三清观和东序书院的冬日每一年都寒风肆虐,白雪漫覆,可这是善渊第一次在这里感觉到冷。
冷可以从身起,也可以从心生。
眼见凝辛夷又要提步,他终于涩然开口。
“谢玄衣去神都了。”
凝辛夷猛地转过头来,她紧紧盯着他。不用她开口,善渊便已经读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苦笑一声:“不是我说的。”
“谢家暗卫?”凝辛夷挑眉,转瞬已经想到了什么:“是谢尽崖自己不想藏了,还是谢尽崖背后的人已经将他视作了弃子?”
她说完,面色却又微微一变。
因为凝二十九来刺杀她这件事,凝茂宏想要将暗暗将这件事扣在谢尽崖身上,所图之意,自然也是要将他们引向这位未死的谢家家主。
换句话说……
无论谢尽崖的背后究竟是不是她那位心机深沉的阿爹,总归凝茂宏都逃脱不了关系。
“阿满虽然经历过生离死别,又遭遇过灭门变故,但他自小被娇宠长大,眼中没有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凝辛夷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持扇的手:“他这次去神都,恐怕会有危险。你不去救他吗?”
善渊不答反问道:“你会去吗?”
凝辛夷终于侧目,她静静地看了善渊片刻,倏而笑了一声:“我去不去,会影响到你去不去吗?”
善渊没有说话。
“你莫不是觉得,骗我之事,阿满也参与其中,倘若我饶是如此,依然愿意救他,那么或许有朝一日,也会原谅你?”凝辛夷直直望着他,似笑非笑道。
善渊没想到凝辛夷会这么直白地说出他心中的想法,他鲜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但他眼神虽然微闪,却到底没有避开,只是近乎执拗地盯着他,近乎呢喃:“是。”
“那你现在就可以死心了。”凝辛夷轻声道:“善渊师兄,我会去救阿满,因为这是我嫁入谢家、成为谢家妇的职责所在。但我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转身就走。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
神都。平北侯府。
有人借着夜色翻身下马,兜帽未摘,向着门口侍卫亮了腰牌,一路如轻烟般,直至书房门口,被带刀侍卫拦下:“什么人!”
那人亮出腰牌,带刀侍卫面色微凝,双双让开,那人得以再次向前。
平北候何呈宣的书房与神都的文人不同。
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此处更像是兵器环绕的桌案。
门开的刹那,肃冷的杀气扑面而来,便见那书房的四壁都挂着不同的兵戈,长刀,弯刀,剑,长木仓,戟,匕首,弓箭,风格各异,有的兵戈卷刃,有的开裂,更多的则是寒光四射,光可鉴人,却无一不是华贵无比,且开了刃,明显是见过血光的。
这些都是平北候征战四方这些年来,从敌方将领手中缴来的战利品。
而他本人便坐在这些战利品下方,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桌后,那桌上铺开一张舆图,灯火与杀气一样明亮。
门口的侍卫们都被杀气冲刷过许多次,勉力站定,目光坚毅,却见那带兜帽之人像是对此一无所觉,抬步一直到了何呈宣近前,等到身后的门关闭,隔绝了一切窥伺的目光,这才缓缓将兜帽取下,露出了一头枯槁灰白却一丝不苟的发,和清隽孤绝的脸。
正是谢尽崖。
他平静淡漠地站在何呈宣面前,背脊如悬剑,眼瞳也是将死之人的通透冷漠,然而那样的冷色之下,却分明似有一片厉火在灼灼燃烧,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燃尽。
“何呈宣,双楠村没了。”谢尽崖淡淡道:“凝家三女在挑生蛊吞噬双楠村之前进入了妖瘴。”
他边说,边向何呈宣扔过去了一只琉璃一般的珠子。
何呈宣抬手接过,在指间转了一圈,认出来这是什么,蓦地笑了一声:“昔日高风峻节的谢家家主,竟也会与司空家的虚芥影魅为伍。”
谢尽崖面色不改,像是没听到一样站在原地。
一道三清之气注入,虚芥影魅的留影珠中,有影魅生前“看”到的画面一一呈现出来。
先是王家大院中的宁院发生的一幕幕,直至一张娇艳明丽无双的芙蓉面冷冷看过来,抬手将这只虚芥影魅的眼珠子抠了出来,然后一脚踩碎灵体。
“你家大公子不愿意继续与我们合作的事情,我听说过了。”何呈宣的眼瞳里闪烁着肆虐的光:“这就是凝家三女?不是说对老凝说一不二听话得紧吗?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谢尽崖却道:“那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断气的。”
何呈宣蓦地抬眉,仔细看了谢尽崖许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意外之色,戏谑道:“难怪你和老凝能进一家门,要论虚伪,这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你们,司空遮自诩心思深沉,却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输得不亏。不过,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谢尽崖又扔了一颗琉璃珠子过去。
便见双楠村中,无数被挑生蛊附体而失去神智的人群之中,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老实面孔挣扎着抬起手来,将一个包裹塞进了一个穿着平妖监官服之人的怀中。
何呈宣神色平平:“所以呢?”
“宣威将军位高权重,当然不知道此人乃是你麾下一名小小武卒,最擅奔袭,自然也最擅逃命。”谢尽崖看着那一隅包裹:“不过,再不会低头看士卒,宣威将军也总能认出来这包裹的布色吧?”
如今,何呈宣已是大徽朝的平北候,早已不是大邺的宣威将军。
谢尽崖如此唤他,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何呈宣再去细看时,眼瞳终于一缩。
因为那包裹的布色,赫然正是彼时他麾下宣威左军的军服布料!
何呈宣的眼瞳带了猩红,他近乎阴狠地盯着那一角包裹:“这里面……”
说到一半,他又轻轻舒出一口气:“一名武卒罢了,手上又能有什么呢?”
“的确如你所说。只是,平北候敢赌吗?”谢尽崖面无表情地弯了弯唇:“倘若那包裹里,真的有什么呢?”
何呈宣粗糙的大手慢慢握成了拳,那枚虚芥影魅的琉璃眼珠子眼看就要不堪重负,碎裂一地,他却蓦地松开了手:“我为什么要赌。既然这不是你儿子,凝家三女也不过一个庶女,死了也就死了,你说呢?”
他常年握兵刃而骨节格外粗大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轻敲:“至于这个平妖监的小监使,一并杀了就是了。如今天下,天灾人祸,妖祟横行,就算九方青穹知道了真相,难不成还会为了一个小监使为难我?”
“那是闻真道君的大弟子,不好杀。”谢尽崖冷硬道:“如今他们已经向着神都的方向来了,事情若要闹大,不好收场,要杀尽快。”
言罢,谢尽崖重新带上了兜帽,就要向门口走去。
身后,何呈宣的声音阴沉道:“老凝知道吗?”
“他杀了三次,都没成功。”谢尽崖头也不回,道:“如你所说,一个不听话的庶女而已。”
*
“满庭,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元勘将两匹马鬼鬼祟祟地藏进马厩里,又连贴了数十张匿踪符:“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咱俩这算不算助纣为虐?”
“不算。”满庭面无表情道:“最多是推波助澜。”
元勘噎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词儿。算了,为了师兄,推波助澜也好,助纣为虐也罢,但是你说,师兄这招能有用吗?”
满庭没理他,只是目光遥遥向着三清观外的方向望去。
观外,两人正在对峙。
“善渊师兄,一定要这样吗?”凝辛夷看着面前的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忍不住舔了舔牙根:“偌大一个三清观,真就一匹马都没了?”
善渊坐在马车前,一条长腿闲闲地落下来,曳影剑和那柄总是背在满庭背后的长刀都平放在他膝盖上,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谎话:“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去神都,要么自己走回去,要么上你的马车,要么与你同乘一匹马?”凝辛夷不可置信道。
“看来是这样的。”善渊颔首:“委屈师妹了。”
凝辛夷深呼吸,用荒谬无比的眼神看了善渊片刻,转身就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她才说了绝不会原谅他,他居然便藏了马,厚颜等在此,逼她与他同路?
他是疯了吗?!
不过是一段驿站的距离,即便实在是遥远了些,她多花费些时间,也未必走不到!
只是凝辛夷才踏上官道,倏而又停住了脚步,大步折了回去。
“这马车乃是平妖监给我们的,不是你的,也不算是我的,凭什么我就要拱手让给你?”凝辛夷拧眉道:“你下来。”
善渊掏了掏怀中,露出一隅包裹:“凭这个?”
正是程祈年机关木球里掉出来的证物。
凝辛夷勃然大怒,将程祈年交予她的有关何呈宣通敌叛国的包裹也掏了出来:“我也有!”
善渊不言不语,只是一摊手,言下之意很明显。
你也有,我也有,你不想让,我也不想。
凝辛夷:“……”
……
马车碌碌碾过官道。
凝辛夷咬牙切齿地坐在车厢里,车前驱马之人的高马尾在风中摆动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风景向后退成了一条长长的动线。
神行符贴满了车厢和马身,这样一路东进,大约只需在路上过两夜,第三日傍晚便可以抵达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