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被唤作游家三娘的女更夫不知何时来到了附近,常年在这样的黑暗中行走,早就练就了她在夜色中的视觉,凝辛夷循声看过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从夜幕中望过来的双眼里,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光泽一闪。
就像是……
凝辛夷很难形容这种被注视的感觉,明明只有游家三娘一个人在看她,她却觉得仿佛有好几个人的目光同时在打量她!
而这些目光,并非来自四面八方,而是都从游家三娘一人的眼瞳中散落!
那只每一只足部都像是有一张微雕般的扭曲可怖人脸的蛊虫模样在她脑中一晃而过,凝辛夷在思绪飞转间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不退反进,从蒙蒙夜色中显露出身形,向前几步,就要开口。
一道大力却将她蓦地向着一侧拽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还未站定,便听到耳熟的声音带着些冷嘲响起:“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是谢晏兮。
所有的计划被这样突兀地打断,凝辛夷有些不可置信地甩开他的手:“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他站在她一侧,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要搀扶她一把的意思,看过来的眼神更是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指责:“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你这么一闹,明天我们还怎么启程?”
言罢 ,他似是厌烦地不愿意再看凝辛夷一眼,遥遥向着游家三娘一礼:“在下与娘子发生了些口角,无意叨扰咱们村子里的大家伙儿,实在抱歉。”
他话音落时,凝辛夷到底反应过来,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只顺着方才的怒意继续咬牙道:“我不能闹吗?我不该闹吗?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怎么,难道还要我在这里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到你是怎么骗我的吗?”
她边说,边从一侧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满面怒意地别过了脸。
一片寂静。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发现,双楠村好像在这个时候,变得实在过分安静了一些。
那些交谈声,方才那屋子里的夫妻俩的话语也消失,那些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的窸窣虫爬声也静止,甚至不远处的游三娘也似是毫无声息。
谢晏兮叹了一口气,似是忍无可忍:“我都说了我是有苦衷的,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你非要把事情闹成这样才罢休吗?你是想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吵醒来看你我的笑话吗?”
再片刻,那个方向才有了动静。
许是他们俩此刻剑拔弩张的样子终于让游家三娘相信,这真的是一对在半夜吵架的小夫妻,她注视了他们片刻,终于道:“天寒地冻,两位还是快点回去吧。”
谢晏兮转身,又作揖,不住道:“实在叨扰了。”
游家三娘站在原地,看着谢晏兮终于伸手去牵凝辛夷的手,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打掉,口中骂道:“少在那儿假惺惺的,我自己长腿了!”
她倏而叹了口气,轻声道:“人生苦短,相逢是缘,相守更不易,两位……千万珍惜眼前人,不要等有朝一日见不到了,才后悔莫及。”
凝辛夷心底一动,蓦地回头看去。
游家三娘此话一出,似是也觉得自己今日失言了,已是转身就没入了沙尘之中,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走了,凝辛夷却不能就此放松下来。
谢晏兮脸上方才那些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和神色都消失,他站在她身侧的样子便显得格外沉默了起来。
凝辛夷闭了闭眼,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才不是说的很好吗?怎么不接着说了?”
“我方才若是不拉开你……”谢晏兮提着剑鞘,在地上画了一个带着剑气的圈,轻声解释道:“这东西恐怕就要寄生到你身上了。”
凝辛夷看清那只幼虫模样却依然极是恶心的蛊虫,脸色一白,口中却带了几分嘲意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不过师兄大约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身上有什么了。”
谢晏兮心底一喜,又一沉。
喜在她还肯叫他一声师兄。
沉于他从未听过她用这么讥嘲的语气说话。
“连灵智都没有的蛊虫,成为被《妖鬼灵简》记录的妖祟都勉勉强强,又怎能近我的身?”凝辛夷嗤笑一声:“这等小事,还是不劳师兄为我费心了。”
谢晏兮的脸色微变。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就这样看了凝辛夷片刻,他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带了几分叹息的一句:“宿监使那日说,你怕虫子。”
凝辛夷没想到那日宿绮云只是说漏嘴了一刹那便已经开口,却已经被有人听了去,甚至还记在了心里。
可越是这样,她的心底越是狠狠地抽痛了一瞬。
“那可真是谢谢你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了。”凝辛夷脸色有些白,口中的讥讽之色却更浓:“我过去是以为我很怕虫子,但虫子可不会骗我,我怕极了,便一剑削了它,一脚踩死它,再将它碎尸万段,总归是有办法的 。”
她抬眼看向他:“师兄,虫子哪有人心可怕。我怕虫子,更怕你。”
谢晏兮的眼眸一暗。他追出来的这一路上,寒风肆虐,他尚来不及以三清之气护体,于是那些刺骨都没入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刻,他甚至觉得离火的灼烧之意都压不住这样的彻骨,他想过她的反应,自以为已经做好了面对她所有情绪的准备。
可这一刻,他还是被她眼中戒备和冷漠刺痛。
那些话语他尚且可以当做是她故意说的重话,可这样陌生的眼神呢?
“阿橘。”他神色变幻片刻,终是忍不住道:“我……”
“怎么,这就接受不了了?”凝辛夷打断他的话,仰头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似是再也懒得掩饰本性的张扬笑容,饶是这样暗无天光的黑夜也无法遮掩这般秾丽:“师兄莫不是从未听说过我在神都的声名?若是没有,不妨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掰着指头,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些对于其他女子来说不亟于恶毒的评价:“骄奢淫逸,嚣张跋扈,脾性乖张,心如蛇蝎,口蜜腹剑,一无是处。”
眼看她还要再掰另一只手的指头继续说,谢晏兮在心底叹了口气,已经蓦地伸出手按住了她,顺势将她已经冰冷彻骨的手包裹在了掌心:“听过。倒是你,可听过三清观中对我的评价?”
凝辛夷万万想不到这个上一刻还在和她针锋相对的人,居然会这么厚颜无耻地握住她的手,她震惊片刻,用力挣脱两下未果,不由得气急咬牙道:“当然听过,谁人不知善渊师兄光风霁月,清风高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也不知他们见到自己心中这般的师兄,现在却在恬不知耻地骗我,还非要握着我的手不放,又是作何感想?”
“看来是没听说过。”谢晏兮却道:“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元勘和满庭,亦或者问阿满也是一样。我管他们作何感想,毕竟观中人常说我看似高风亮节,实则目无尊长,冷淡无情,尖酸刻薄,忘恩负义,怕是有朝一日我师父横尸面前,我也会一抬腿跨过去,嫌他碍着我的路了。”
凝辛夷下意识拧眉:“胡说八道,你分明……”
说完又觉得失言,扭头硬生生改口道:“……分明就是这种人!”
谢晏兮颔首,十分施施然道:“没错,我就是这种和你绝配的人。”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看他,一时之间连他故意掩饰自己身份欺骗她的事情都忘了,语塞片刻:“谢晏兮,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么……”
“这么什么?”
凝辛夷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臭、不、要、脸。”
她自觉这已经是非常难听的指责,却见谢晏兮竟然挑了挑眉:“还有呢?”
凝辛夷愣了愣:“还有什么?”
便听谢晏兮竟然道:“嚣张跋扈口蜜腹剑的凝三小姐骂起人来竟然只会说臭不要脸这四个字吗?没有其他更多了吗?”
凝辛夷目瞪口呆:“……?”
不是,这人已经臭不要脸到这个程度了吗?
谢晏兮看向天穹,道:“如果没有了,那么接下来,还请脾性乖张的凝三小姐屈尊与我一并去村子里再走一圈,若是再不找到这漫天妖气的源头,怕是双楠村真的要形成妖瘴了。”
第135章
凝辛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谢晏兮身边,到底忍不住道:“平妖一事事关一方百姓,我不会怠慢,所以你可不可以先把我的手松开。”
“你平你的妖,我牵我的手 。”谢晏兮说得理所当然,还侧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我也没有松开我的剑,可见平妖与牵手这两件事,两不相干。”
凝辛夷有心点了九点烟烧他,又想到这人身负离火,恐怕这世间也没有什么火可以奈何他,却又不甘心真的就这样被他握着手,一时之间只觉得气得牙根都有些发痒:“谢晏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赖。”
谢晏兮“哦”了一声,神色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道:“恭喜三小姐骂人的词汇又多了一个。”
“你……!”凝辛夷深呼吸,心道难道自己这些天……不,这些年来真的都看差眼了,谢大公子也就算了,善渊师兄的本性竟然是这样?
她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迷茫,这种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带来的震撼甚至短暂盖过了谢晏兮隐瞒自己便是善渊的事情,让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不断地用难以置信欲言又止的目光在谢晏兮身上扫来扫去。
谢晏兮自不可能对这样明晃晃的目光一无所觉,他大方地任凭她看了会儿,才道:“看了这么半天,看出什么来了吗?”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骤而转过目光,平视前方片刻,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脸来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被什么东西附身?那蛊虫是不是已经先一步上了你的身,所以才让你这样性情大变?”
谢晏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发散到这个地步,嗤笑了一声:“凝三小姐莫不是忘了,蛊虫乃万毒的一种,而我谢家血脉,万毒不侵。”
“可惜了。”闻言,凝辛夷叹了口气:“竟然不是这样,那便只能可惜好好儿一个人,竟然长了一张嘴了。”
谢晏兮难得被噎了一下。
他说自己素来毒舌刻薄,三清观中与他相熟之人无不见而绕行之,在背后不知说了多少他的坏话……这些全部都是真的。
当一个人在这世间无所牵挂、无所在乎时,所行之事容易剑走偏锋,所说的话语自然也会肆无忌惮。
未曾想到,打遍三清观无敌手的这张嘴,也会有吃瘪的一日。
谢晏兮如此想着,神色却不变,正要再说什么,便听凝辛夷带了点嘲讽地开口道:“说要来平妖,诚如你所说,村子里现在已经妖气漫天,如今这情况,你打算从何下手?”
“虽然这村子中多有古怪,但阿橘,你不要忘了我们来这里最初的目的。”谢晏兮温声道。
凝辛夷看他一眼,故意道:“你不要突然装得这么和蔼可亲,我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就害怕,你是不是又准备要骗人了?”
她如此冷嘲热讽,谢晏兮竟然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沉吟片刻:“也不是不行。”
凝辛夷:“?”
她警惕道:“你要骗谁?谢晏兮,你可不要乱来。”
谢晏兮微微一笑,不知不觉间已经就这样:“没关系,毕竟我臭不要脸 。”
凝辛夷:“……”
便见谢晏兮边说,已经边靠近了一间屋子,抬指在上面轻扣了两声,保持着方才的声线,温和道:“姑娘你好,我与夫人来到此处,并非如昨夜所说那般只是路过,我们其实是为了一件事而来。”
他说完这句话,还轻轻捏了捏凝辛夷的手指,意思让她稍安勿躁。
凝辛夷却会错了意,以为谢晏兮是让自己配合他的说辞,非常不情不愿地向着谢晏兮的方向凑了一步。
两人的衣袖和身影终于都有了交叠,除却凝辛夷脸上多少有些忍辱负重的表情,确实像是一对年轻且亲密的夫妻,否则又怎会时刻十指相扣。
又等了片刻,屋中终于有了声音,却是极泼辣的一声怒骂:“有事就有事,就不能等天亮再来吗?公鸡都没打鸣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眼看谢晏兮被这样劈头盖脸几句,凝辛夷眼珠子乱转几下,让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不要那么明显。
谢晏兮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轻轻挑眉,再与她的眼神交错一瞬,看着她蓦地移开的目光,忍不住也有了几分笑意,口中却道:“请问姑娘,刑泥巴住在哪间屋子?”
凝辛夷蓦地睁大眼,用眼神询问谢晏兮。
就这样问出来了?不需要再调查一下了?
谢晏兮抬起一根手指,伸向天空的方向,意思也很明显,是说妖瘴形成在即,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院子里在片刻的空寂后,蓦地有了忙乱的脚步声。
那嗓音泼辣的姑娘显然是一路奔来,下意识就想要打开院门,却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语速极快地问道:“你们见过刑泥巴?他人呢?在哪里?可说什么时候回来?可有带话来?”
谢晏兮和凝辛夷对视一眼。
倒是巧了。
凝辛夷柔声道:“姑娘先莫要着急,还要请问姑娘与刑泥巴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