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衣要出来,却见凝辛夷已经翻身上马,与谢晏兮并行在了前面,颇有点开路的意思,听到后面的动静,两人一起回头看了一眼。
凝辛夷道:“小程监使暂且劳烦你照看了。”
谢玄衣心道这么点毒,有什么好照看的,表面却只点了点头,然后在凝辛夷转回头后,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方才就看到他将面巾摘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在他摘了面巾的脸上顿了顿,便收了回去。
虽然谢晏兮什么都没说,但谢玄衣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如此,他干脆坐在了车尾,一只手搭在剑上,颇为警惕地打量四周。
马车在元勘和满庭的驱赶下,开始慢慢向前。
蒙面太久,那张黑色压纹的遮面布几乎都快要成为谢玄衣身体的一部分。此刻下半张脸真切地吹到了雁门郡的风沙,他竟然感到了极度的不适应,强忍着才没让自己重新将脸遮住。
之前他遮掩面容,是因为怕被旧时的相识认出他的容貌。若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推进,最完美的情况下,应是真相大白、大仇得报的那一日,他才会取下脸上面巾,提着染血的剑站在仇敌面前,看着对方大惊失色的脸,然后一剑了结对方的性命。
只是现在,程祈年已经起了疑心,在不清楚他意图的情况下,他只能加快这一切的进度。
用他这张即将进入神都、大白于天下的脸,来让幕后那些不想让他出现的人提前对他动手。
他也很期待隐在这一切背后之人浮出水面的那一刻。
马车驶过双楠村歪斜的牌坊,村子里的路竟然比官道还要更加颠簸崎岖,所行之处,车轮与地面自然发出让人难以忽略的声响,而那些屋子里原本的动静都会在车马声响起时骤而消失。
只是修行之人的耳力要比凡体之人想象中的还要更好一些,只要凝神静心,仔细去听,那些马车驶过后的窃窃私语还是从四面八方传入了耳中。
“来的是何人,怎么还不走,反而进到庄子里面了?”
“说是刚好路过,方才还敲门想要讨一口水喝,也不知连水都没有讨到,他们怎么还是要留宿咱们庄子?”
“咱们村子都没有男丁了,他们也不知道避避嫌吗?”
“看那马车的模样,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若是村长今夜在就好了,他定能看懂那马车是哪来的。”
“莫怕,明日他们大约就走了。”
“我听游家三娘方才与他们说了几句话,我以为已经把他们打发走了呢!”
“嘘——小声一点,别被听见了,咱们家可没有水给他们喝。”
……
雁门郡的百姓说话都带着一点乡音,将村子称为庄子,而这样的村落之中,人口不过数百,十里八乡的,多熟都沾亲带故,说话之间的称呼也都多有亲昵。
他们继续向前,那些窃窃之声更大,还有人不太放心地小声道。
“应该不会有人开门吧?”
“放心,游三嫂子家的小丫头机灵着呢,在看到这行人停下的时候,就已经四处通风报信了,大伙儿都不会开门的!”
“那就好,那就好,只盼他们明日一早就快些走,不然我这心里,上上下下的,不踏实。”
……
马车从村头走到村尾,凝辛夷在心底默默算了一下,这一路下来,只说她听到的声音,起码有一百多人,这双楠村看过来黑压压一片屋头,算下来至少也还有五六十户人家。
倒是比想象中要更大一些,想来时间向前再推一段,双楠村应是比现在要繁茂许多。而那些遍布周遭的耕地想来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荒芜,毫无冬日翻地等雪的迹象。
雁门郡多土山,双楠村不临水,村尾尽头却也有一座非常不起眼的光秃土山,上有零落几颗枯树,让那土山看起来更荒,村子坐落的位置距离官道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很近,单纯脚程怕是要走小半天才能到,就像是雁门郡中无数个类似的小村落,平平无奇,若是今日他们不来这里,若非刑泥巴的存在,恐怕便是双楠村有朝一日被风沙吞噬,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也从未听说过此处,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村落的存在。
满庭一人驱车足以,元勘早就去探了,这会儿远远站在路边冲他们招手:“这边这边!这里有空屋!”
等到马车靠近再停下,凝辛夷才发现,这竟是村尾的一块空地。
月色稀疏,虽沙石漫天,不甚清朗,却也足矣照亮这一隅。
只见空地的一侧是一方土戏台,想来过去村子繁茂时,全村人便会在饭后聚集于此,听村中老人兴起之时在上面唱几句雁门调。空地的另一侧,则是一间庙。
戏台有些歪斜,砌土上有皲裂的缝隙,那庙也显得风尘仆仆,也不知里面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元勘没有开庙门,而是站在戏台后的屋子门口,他快步走了过来,帮着将程祈年扶下马车,再一并步入他方才推开的那间屋子,口中还在说:“程监使将就两分,此地灰尘漫天,我虽然用了辟尘符,但这灰却像是已经与这里融为一体,怎么也打扫不完。”
程祈年被空气中的尘土呛得有些咳嗽,一手扶着自己的木匣子,一边打量四周:“这是何处?”
他在打量,凝辛夷也在打量。
屋子并不大,四壁刷过一层掉得七七八八的漆,已经被风沙吹成了不辨原本色彩的灰黄,她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已经会意地点燃了一缕离火,将这一片空间照亮少许。
戏台后面的空房子,总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这里是让戏班子歇息更衣的地方。
可这又不是神都,而是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庄子,哪来的戏班子,又哪里会对戏班子这么礼遇?竟然会专门给他们修一间屋子?
凝辛夷本能觉得不对。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突然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元勘愣了愣:“什么声音?”
他左右看看,打了个寒颤:“少夫人,月黑风高的,你可不要吓我。”
凝辛夷却比了一个“嘘”的手指,兀自攥住谢晏兮那只燃着一丝火光的手,带着他靠近了墙壁一侧。
是有声音。
很轻微的风声从墙后吹来,风里带着空洞,又似是含了几分烛火的噼啪声。
她贴在墙壁上认真听了一会,慢慢直起身,旋即抬手,将那墙壁向前一推。
不是多大的力气,那墙壁却竟然应声而倒,发出了一声在宁静中格外巨大的轰然。
尘土飞扬,将所有人的面容模糊。
程祈年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谢晏兮站得最近,第一反应是将凝辛夷一把拉到了身前,用衣袖遮住了她的口鼻。
等到那些灰尘终于散去一些,大家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却见那被推倒的墙壁之后,竟然另外有一处通往地下不知何处的长梯!
第131章
等到灰尘散去,凝辛夷才看清,那长梯台阶也是土砌,一层一层的灰尘落在上面,看不清到底有没有过脚印的痕迹。
等到里面的灰尘和腐朽的气息散去大半,谢玄衣探头看了一眼,先扔了一个火折子下去。
火光照亮一隅,地洞下面空气有些稀疏,那火色也很快熄灭,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足够看清,这长阶之下的空间并不小。
“公子与少夫人稍等,我先去探探。”元勘已经踏出了一只脚,却被谢玄衣拦住。
“我去。”他说完,不等别人反应,已经纵身而下,身形如一道黑烟般消融在了黑暗之中。
显然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身法。
只有程祈年在看到谢玄衣的身法后,脸色略微暗淡几分,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去,转而却又想到了两人方才在马车中的剑拔弩张,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的确对谢玄衣的身世早有猜测。
又或者说,不全然算是猜测。
他在永嘉江氏中的身份的确尴尬,不受重视,却也并非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否则最多知道永嘉江氏天下人皆知的长水深牢,绝无可能知晓,那深牢之中,还有一座擂台。
那擂台上一层一层都是血,新鲜的血覆盖着陈旧,斑驳血腥,仅仅是靠近都难忍耐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又或者说,擂台只是遮羞布般的雅称,更多的人会将此处称作斗兽台。
环形的台中是斑驳的血,但那些血却分毫无法溅射到观赛的达官贵人身上,猩红的色彩只会成为刺激感官的液体,生死在此处都不如赌注代表的银钱重要。
斗兽台中豢养着无数奴隶,那些奴隶有些是在外界无恶不作之人,有些是已经被关押到厂水深牢的犯人,也有不被外界所容,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的人。
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他们都非凡体之人。
这些修行中人平素似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多少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更不必说如今圣上礼遇玄天塔与平妖监,捉妖师的地位自然愈发超凡脱俗。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感念捉妖师的好,他们总会选择性遗忘捉妖师在平妖戡乱时的牺牲,只知道享受无妖的平静,再反过来对他们所受的礼遇感到不平。
可在这座斗兽台中,只要拿到入场资格,凡体之人也能看到那些修行之人之间的鏖斗。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了。
能在斗兽台上连胜十场,便可以洗去奴籍,离开这座暗无天日充满血腥的长水深牢,就为了这一点,就算上了斗兽台后生死不论,也总有前赴后继的人想要来搏一搏。
很久以前,程祈年就清楚地知道,玄衣就是其中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新的身份的人之一。刚走近长水深牢的时候,他还傻乎乎地说,自己名叫谢玄衣,好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不可为人说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谢,究竟是哪个谢。
同时,他也是在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上磋磨许久,断骨断剑,全身没有一块是好的,但最终还是站在那座能够吞噬人的斗兽台上,连胜了十场,终于走出了长水深牢的人。
而方才谢玄衣所施展出的身法,便是从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下学来的,所以程祈年才能一眼认出来,再想起那些有关谢玄衣的过往。
谢玄衣的谢,如今看来,毫无疑问,便是扶风谢氏的谢,而他的真实身份,便是扶风谢氏那位本应已经葬身火海的二公子。
程祈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谢玄衣隐姓埋名,连面容都要遮掩地加入平妖监,所为之事,想来无非是弄清三年前的灭门真相罢了。
他与自己的大哥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两相配合,的确是很好的计策。
……如果,他的大哥,真的是谢晏兮本人的话。
程祈年的眼底带上了一丝深思。
谢玄衣知道谢晏兮究竟是谁吗?
……
谢玄衣如一缕轻烟般顺着土阶墙壁而下,落地无声,然而铺天盖地的尘土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没入口鼻,他强忍了片刻,才将想要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
这样充满了尘土、极度干燥的黑,与斗兽台下面暗无天日却带着腐烂潮湿气息的黑并不相同,却让他蓦地回忆起了那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谢家灭门之时,他并不在场。他因为贪玩和不着调,白日里与一群纨绔打了个赌,就赌大家都在周遭的山上埋下宝箱,看谁的能被别人找到。
那一夜,谢玄衣揣着一个装了一大把银票和金花生的木匣子翻墙,得意洋洋地往山最深处走去,心道自己一定要找一颗最不起眼的树,挖一个最不起眼的坑,让谁都找不到。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说不定才会有路过在这里歇息的有缘人突然发现这木匣,那场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可他走得太久了,走得也太深了,累了在一棵树下歇息的时候,竟是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天亮了。
他吓了一跳,把匣子一埋就飞快往家里跑。他那不问世事云游天下的大哥前一日归了家,若是一大早用早膳的时候他不在,怕是要被说教好一阵子。
来时觉得这路不过一会儿就到,回程时却觉得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漫长。他紧赶慢赶,终于翻过山头,要抬脚下山的时候,在山上向着扶风郡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他踏入死寂一片的谢家大院,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中,一边忍不住地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而呕吐,一边跌跌撞撞去找爹,却发现全家上下竟无活口,连他那号称已经以一力降妖戡乱的兄长也不例外。
他从惧怕那层叠的血,到面不改色地慢慢在血泊中坐下,任凭那样的色彩将自己的衣料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