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蛊虫繁多,平妖监中能人众多,更多的却在乡野之间,我所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宿绮云将困住蛊虫的盒子盖上,娴熟地贴了封符上去:“目前我能确定的是,这蛊虫上的确有数条残魂附着,但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蛊虫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都一概不知。”
凝辛夷拧眉道:“平妖监已经排查完了所有与刑泥巴有过来往的人,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类似蛊虫的痕迹。你可要与我们一起去一趟刑泥巴的来处雁门郡双楠村?”
宿绮云摇头:“我虽然不认识这蛊虫,但我知道有人或许认识。不如兵分两路,以应声虫联系,若我这里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同样,若是你们探知了更多有关这只蛊虫的消息,也要及时反馈给我。”
说着,她将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交到了凝辛夷手上:“这是以刑泥巴身上的血肉和蛊虫一并提炼出来的,若是你靠近了有同样蛊虫的人,这石头便会发热,若是到了发烫的程度,说明你周围应当不止一条蛊虫,定要多多当心。”
言罢,她看到凝辛夷脸上带了些担忧的神色,宽慰道:“此行我会多加小心的。”
“我极少对你有担忧。”凝辛夷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我担心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卷入一些本不该由你承担的纷争之中。毕竟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杀我。又或者说,他们想杀的究竟是我,还是与这一系列事情有关的人。”
宿绮云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命硬着呢,要是那么容易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辫子甩到了身后,带上了风帽,显然是一刻都不打算多留:“我向南行,算算路途,我要走的比你们还要更远,我若是日夜兼程,说不定能刚好赶上。”
走到门口之前,她又看向程祈年:“关于你身上的毒,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程祈年愣了愣:“不然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宿绮云弯唇笑了笑:“好消息是这毒要不了你的命。”
程祈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但坏消息是,能解这毒的药材,在神都才有。所以你且先中着毒,过段时间我们神都再见时,我再来给你解毒。”言罢,宿绮云抬起一只手,冲着程祈年随意挥了挥:“千万要活到那个时候哦。”
她踏出门外,送她来的那匹马已经吃足了草料,整装待发。
于是身着平妖监官服的少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地向着南下的官道而去。
“想来她是往桃泽郡去了。”谢晏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从凝辛夷身后走上前来:“世间的蛊虫大多出自南域,永嘉郡也在南域,想来程兄对此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程祈年的脸色因为宿绮云最后留下的话而不怎么好看,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桃泽郡多沼泽山地,沼气覆盖,毒虫众多,是培养蛊虫最好的地方,永嘉郡与桃泽郡接壤的地方都出了几种毒蛊,更不必说桃泽郡中。若宿监使真的是要去桃泽郡……”
他没说完,但未尽之意中,满是担忧。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中毒的情况吧。”谢玄衣的声音冷冷响起:“宿监使满身是毒,越是毒多的地方,她越是来去自如,想来用不着你我多操心。”
程祈年虚弱地靠在自己的木匣子上,原本就苦涩的脸色更苦了几分:“也是。如今我要先考虑的,是怎么才能回神都。”
他有点吞吞吐吐地看向谢玄衣:“玄兄,你我搭档多年,如此关头,你自是要去双楠村查这蛊虫的线索,我总不好拖你的后腿……”
谢玄衣脸色不耐地打断他:“我还不至于被你拖后腿,上马车。”
平妖戡乱之事向来刻不容缓,因而平妖监的效率素来都极高,神都如此,陵阳郡亦如是。
宿绮云前脚纵马而去,后脚甄监使已经为他们备好了这一行的马车和干粮。
于是程祈年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又探出头来,想要够自己的木匣子,结果被玄衣一只手轻巧地提了起来,一起给他扔了上去。
谢晏兮和凝辛夷分别翻身上马。
谢玄衣左右看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等等,难道是我当马夫?”
凝辛夷指了指自己:“难不成不然我当?”
谢晏兮敛着眼皮,从马背上扫去一眼,言下之意也很明显。
谢玄衣:“……”
反悔了,就是现在。
不然还是把程祈年甩在陵阳郡,让他自己想办法回神都吧。
……
马车碌碌踏上东去的官道。
最终还是满庭和元勘坐在了马车夫的位置上,谢晏兮和谢玄衣骑马前行,而眼睛才刚刚恢复不久,之前才经历过一场刺杀鏖战的凝辛夷则被一并赶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很宽敞,两个人对坐也不显拥挤。
大徽朝民风开放,民妇可自由再嫁而不遭歧视,平妖监和外乡人中女子的身影并不少见,男女亦可同席。因而如此同乘一辆马车,全然没有男女大防之类的讲究。
只是饶是如此,程祈年依然坐得很规矩,手脚都老老实实摆放,活像是在书院听夫子的课。
他身上有伤,伤中又有毒,这样规矩的坐姿不过片刻,他的头上便已经有了汗珠滴落,很是辛苦。
凝辛夷抽了一卷之前未看完的医典出来摊在膝盖上,卷起了一点车帘,很是随意地靠坐在车壁上,借光看了起来,像是对程祈年毫无关注,并无兴趣。
见她如此,程祈年才悄悄放松了一点,在裤腿上抹了一把掌心的汗,挺直的背弯曲下来,靠在了一旁的木匣子上。
“小程监使。”翻过一张书页的少女倏而开口,她不抬眸看他,音色之中还带了一点如今相熟后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程祈年刚刚放松下来的背脊骤而一僵硬。
“你是故意说反话,激玄衣此行带上你的,对吗?”
第128章
程祈年张了张嘴。
凝辛夷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程监使不必急着反驳我,我的确有几件事想问你,你只用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程祈年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身形随着颠簸的马车稍微摇晃,少顷,他才点了一下头。
凝辛夷看着窗外,马车上官道,又被谢晏兮额外画了神行符,奔驰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超过了路上其他行人。他们的马车上绘了平妖监的官印,所到之处,行人自然退避。
但行离陵阳郡城,向着更荒凉的雁门郡去,每行一刻,映入眼中的景色便也更萧瑟一分。
绿意开始从树梢退却,枯黄与枯土层叠出现,直至那枝丫之上连枯叶都不剩一片。
凝辛夷的眼底也从绿意褪至枯槁:“从白沙堤开始,小程监使每一次与我们的相遇,都不是绝对的偶然。”
程祈年轻轻叹了一口气:“是。”
凝辛夷继续道:“定陶镇的事情,赵宗里正虽然上报平妖监,但正如赵宗所说,此事尚且没有确切的妖祟出没,一切都不过是猜测,完全可以解释为人心惶惶时的臆想,这等事情理应不会被呈送到监使面前,变成一件需要监使出手的案件任务。可它偏偏到了宿监使和你们手中。”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纵马而行的谢晏兮身上,再落在谢玄衣的衣袂,他难得换了平妖监松绿云燕纹的官服,而非一身沉闷,将他颜面遮住的面巾被风吹开一隅,露出下面线条漂亮的下颚。
“这件事,也不是偶然,是你在背后运作,才让这件事浮出水面的。你说你曾是平妖监的小主薄,当然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桩案子浮出水面,是也不是?”
程祈年的眼瞳有些僵硬地转动,最终停在了和凝辛夷一样的方向。
他透过马车的窗棂,不知在看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是。”
凝辛夷却倏而降下了窗帘,隔绝了所有视线,在这一刹那,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程祈年对视:“我一开始以为,是这些案子里面有你一定想要知道的真相,想要参与的过程。可现在,你又随我们一路而来,所以我突然在想,会不会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案子来的。”
“小程监使,你是冲着谁来的?不应该是玄衣,你二人相识已久,在平妖监中也是同僚,不必这么刻意。也不应该是我,我与你无任何旧事,在神都时也毫无交集,虽然凝家与永嘉江氏之间的确有些龃龉,但以你与永嘉江氏之间的关系,总不可能为他们冲锋陷阵以身涉险。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凝辛夷的声音很轻,却足够程祈年听到:“你是冲着我夫君谢晏兮来的。”
最后这句话,她用的是肯定句。
程祈年蓦地闭上了眼。
凝辛夷已经不需要他说出那个是字,这样的反应足够说明一切。
一直以来的猜想被证实,凝辛夷的心却没有落实的感觉,反而有更多的疑问涌出心头,她的目光落在闭着眼的程祈年的脸上,其中的探究之意像是带着一股有如实质的锐意。
程祈年当然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什么,但他这个人,既然答应了她,便是最初的时候绝难料到她竟然会直接这样猜到,只要他点了头,这个是字,就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只是还不等他嗫嚅着嘴唇说出那个字,马车突然一个颠簸,竟是蓦地停了下来。
凝辛夷微微拧眉,就要掀起车帘去看。
一只手却掩住了车帘,卸去了她的力:“别看。”
谢晏兮的声音从车壁外传来,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穿进来的时候有些失真,却带着一股让人镇定的力量:“有人拦路,不必担忧。”
什么人拦路却不让她看?
凝辛夷只是顿了顿,手下便已经再度用力。
谢晏兮的这一拦其实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但等到手下的车帘有更多不大却坚定的力传来是时,他才倏而回过神来,蓦地松开了手。
马车外没有洪水猛兽,没有妖祟作乱。
马车外有的,不过是太过真实的人间。
而他,也不过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这样污秽的人世间。
光从车帘外铺洒进来。
已是雁门郡。
入目是覆雪的黄沙,冬日的大地更加干燥,官道两侧的土地早已皲裂成一望无垠的龟壳模样,寒风肆虐,寸草不生。
而官道两边跪满了人。
衣衫褴褛,已经冷得几乎僵硬,却还在努力向着马车的方向伸出手来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片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被磋磨殆尽所有情绪的麻木。
如此多麻木堆积在一起,那些已经冷紫发灰的嘴唇蠕动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听不清字眼,却已经自然而然成为了风雪黄沙中的悲鸣。
凝辛夷掀开车帘的手顿在了原地,任凭冷冽的风将车中的暖意卷走。
衣衫褴褛的人身后,大地上覆雪的白里,不仅仅是白雪,还有曝尸在外的嶙峋白骨。
“冻土难开,依照北地的规矩,入冬之后便不能动土安葬了。但若是那些仅剩的亲人也没挺过冬日的尸首,只能这样被风化。”谢晏兮也看到了那些白骨,他的声音被风吹开:“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
他骑在马上,与凝辛夷说话时从马背上俯身下来,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却做得极是自然。
“你来过这里?”凝辛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马车旁的那些拦路的人们身上,只觉得心口都像是被压了一块厚重的石头,又闷又堵,喘不上气来。
官道之上,所有人都会避让,疾行的马车来不及刹车的话,在官道上拦路乃是死路一条。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死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倒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或许的一次停车。
“公子。”元勘站在车下,方才他停车便是因为车轮被卡主,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吱呀。他早就随着谢晏兮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惨烈的人间,可此刻,他的脸色依然难看:“卡住车轮的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被风一吹就要消散在半空中。
“是人。”
已经死了的人。
甚至不需要车子来触碰,那人在爬上官道后,便被更多一并涌上来的其他人层叠堆积,这种拥挤是为了微末的取暖,却也让本就脆弱的人被困于其中,直至不知何时长眠于此。
平妖监的官印可以避人,但又有什么符阵会设计避开没有生息的人呢?
所以才会有人的尸骨卷入车下,阻了车行。
“元勘。”凝辛夷倏而道:“甄监使给我们备了多少干粮?”
元勘抬起眼。
凝辛夷闭了闭眼:“我知道杯水车薪,也知道这一点食物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争抢,说不定还会因此造成更多的事端,可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