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想过谢晏兮若是知道了她真实身份,会有什么样的神色和心情,也早就做好了最差的预期。
她也曾冰冷地想过,就算谢晏兮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只要他还需要借凝家的势一天,别说她是声名狼藉的凝三小姐而非凝玉娆,就算她是凝家的侍女,只要凝家对谢晏兮说她是凝玉娆,谢晏兮捏着鼻子也要认。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在这样激荡甚至痛苦的神色下,喊出她的名字。
不是她想象中得知后的震惊,没有厌恶,没有难以接受,没有利益权衡。
他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而他音色中的担忧和撕裂……更不似作伪。
一个凝辛夷从未想过的念头符线在她心间。
他明知她是凝辛夷,却竟然在真情实感在这一场燎原的火色中寻她?
这怎么可能?!
若非他此刻神情激荡,看来恐怕他也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他其实知道她是凝辛夷这件事。
在他看到她之前,她其实已经张了好几次嘴。
她想过要假装没听到他喊出了这几个字,粉饰太平,让一切都回到从前的模样。
也想过直接转身去问谢玄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出卖了他,他们兄弟二人在合力演一场只有她一无所知的戏。
还想过不然干脆假装自己真的晕死在了这片火原之中,直至被他找到,也能免去这一场对峙。
可她到底看到了他血肉模糊的手,他张皇焦急的神色,和衣摆上的狼狈灰尘。
所以最终,她还是问了出来。
四目相对。
谢晏兮撑着废墟,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眼中有乍一见到她时的愕然,但那些愕然旋即便变成了欣慰,他肉眼可见地因为她的无恙松了口气,然后似是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而她又问了什么。
然后瞳孔微缩。
那些他一直回避,一直佯做不知的,隔在两人之间的巨大谎言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猝然戳破。
素来从容不迫如谢晏兮,也第一次有了张口无言的时刻。
然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此刻的模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早一点。”
还要早一点,那是多早?
他觉得,她想象中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诸多问题在凝辛夷口齿边打转,这一刻,连将报国寺燃烧殆尽的火好似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抿了抿嘴,终于破开火色,从高处一步步走了下来,她眼中方才的那一点感动化作的湿意在她的垂眸间滴落,不过须臾,就被红莲业火灼尽。
她似是对自己的这一滴泪毫无察觉,只这样一步步向前,直到能真正看清他的脸。
“谢晏兮。”她仰头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用了一圈你的缠臂金。”
谢晏兮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低低“嗯”了一声:“无妨。”
“接下来,想要杀我的人,应该依然很多。”她继续道:“你确定还要将这样东西放在我身上吗?”
谢晏兮道:“给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那你自己呢?”凝辛夷上前一步,她与他的距离太近了,几乎只有半步,他能感觉到她掌心业火的炽热,和她这一步展现出来的 、近乎咄咄逼人的姿态:“你自己不需要什么吗?”
不等谢晏兮说什么,她已经径直继续问道:“你之前说,你有一样东西想要问我要。”
谢晏兮想说是,却又想到了自己离开三清观之前,在三清后山听到的那些话语。
在从三清观疾驰来定陶镇的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
什么才是心甘情愿。
他想了很多种诡计。
或许是出身于帝王家,纵使前朝覆灭,但他的身上终究有一半的血脉属于曾经的九五之尊,所以纵使他本身没什么兴趣,但在览群书时,那些玩弄人心的阴谋阳谋和策略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脑中。
无非是欺骗,阴谋,陷阱,编织出醒不来的梦境,许诺下全是虚假的诺言,给出永不会兑现的保证。
不是做不到,也不是不可行。
而是他不想。
“你又救了我一次。”凝辛夷斟酌字句,心底倏而苦笑一声,她想了许多种向他开口,让他将归榣的妖丹给自己的办法,末了却竟然只能干涩地说出一句:“你想好问我要什么了没有?”
谢晏兮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这个人,最是喜欢偏要,所以他垂眸,落在她的眼瞳之中。
她的目光比平时要更空茫一些,那一圈隐约的湿润已经散去大半,好似方才的那一滴泪不过是他的幻觉。
她看着他,用带了一点陌生和防备,一些叹息,和许多无奈的眼神。
而他竟然一下子就读懂了她这分明繁复莫测的心绪。
陌生和防备是因为他明知她的身份却缄默不语,而她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而知。叹息来自饶是如此,她被他救了这一次又一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无奈,大约是因为他手上的血肉模糊,是他为她挡下的那一剑,和她在无数次的承诺后,真的做到的,对他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
她这样看着他,那滴早已被红莲业火蒸干的泪却像是此刻才滴落在了谢晏兮的心底,他到嘴边的话语不受控制般一变。
眼瞳素来冷淡散漫的青年难得染了一圈认真的神色,却也像是在用这样的认真压制最深处的失控,少顷,他神色有些莫测地开口:“想好了。”
凝辛夷问:“什么?”
谢晏兮慢慢眨眼,上挑的眼尾压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的真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盯着谢晏兮看了许久,差点脱口而出,问他还记得自己不是凝玉娆,而是凝辛夷吗?
他想要凝家相助,想要谢家的真相,和她凝辛夷的真心有什么关系?
他确定自己想要的,是她凝辛夷的真心,而不是凝玉娆的吗?
简直荒谬!
但她看着他那只血污遍布的手,到底将这些话语咽了下去,因为太过不可置信而忍不住失笑一声,然后才道:“好,但那要用你的真心来换。”
谢晏兮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平静,却又像是带了一股莫名的疯意:“好。既然要换,那不如赌一赌,谁会先动心。”
凝辛夷的确觉得能说出这话,没疯也距离疯不远了,干脆挑眉道:“赌注呢?”
谢晏兮像是早就想好了,径直道:“输的人要赔一颗心。赢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对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他说得慢条斯理,好似真心这种东西,是什么绝世珍贵,却也是最惹人厌弃的矛盾存在。
凝辛夷笑了一声。
她这种人,纵观过去人生的每一瞬,都没有感受到过什么真心,又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的真心交付。
报国寺已经彻底倾圮,业火不出半刻,想来便会将这里彻底化作废墟。
最后一片莲瓣落下,莲蕊却不灭,仿佛有意识般眷恋在凝辛夷的掌心,然后沉入她的三清之气之中,像是感谢她完成了报国寺最后的夙愿,没有让曾经没入歧途的佛门真的成为一片令人不齿的妖瘴。
凝辛夷的视线也愈发模糊了起来,她有些看不清谢晏兮的五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连将要灭去的火色也氤氲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红。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我不想我的真心被玩,更不必说被捏在手心把玩。”
谢晏兮看她良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时,蓦地展颜一笑:“没关系,我的送你,你随便玩。”
凝辛夷忍不住抬眼看他。
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视觉,自然便也没有看到,他看她时的眼瞳里,像是写满了他已经输了。
也没有看到,稍远的地方,谢玄衣终于寻到了她的踪迹,飞掠而来,却在看到了谢晏兮的身影时,骤而停住。
然后满眼沉沉。
第117章
陵阳郡城。
凝辛夷伏在谢晏兮背上,许是双眼看不到,所以天地间的风吹草动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声声入耳,变得格外清晰。
许是人在失明之时,眼瞳便会格外麻木,多看两眼,便会看出几分异常来。
“嘶,这小娘子如此貌美,却不料看起来竟然有眼疾,真是可惜了。”
“别光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你看人家郎君那张脸,活脱脱一张神仙下凡。老娘我活了半百,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神仙眷侣。”
“这哪里像是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将养出来的人,恐怕是哪个世家的贵公子带妻出门,寻医问药的吧?”
“你见过自己用脚走路的世家公子?更何况,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狗屁大夫?”又有人发出一声嫌弃对方没见识的冷哼,“依我看,不如说是什么落魄人家,空有一副好皮囊,很快就要和我们一样咯。”
话虽粗俗,里外却全都是烟火气。
更不必说,这街头巷尾本就极是热闹,有糖油炸糕的味道混着炒干货的香气一并蒸腾,旁边有小贩叫卖,酒馆中也有笑声交谈声一并传来。
凝辛夷听得分明,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又忍不住带动了几声咳嗽,她趴在谢晏兮背上,道:“还是这老翁慧眼如炬,咱们现在这样,可不就是落魄人家。”
那时她听完他的话,静立原地,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谢晏兮竟然只一眼,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异样。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玄衣就已经掠来,然后被她周身的红莲业火硬是逼退了三步。
片刻,谢玄衣一把扯下了脸上已经被燎糊了的遮面,往火里一扔,面上带了遮掩不住的怒意,想要喊她,却又在看到谢晏兮的身影时,话风一转:“凝……阿橘,你最好给我说清楚,宁院截杀,你为何不喊我,还要故意支开我?这一场火,又是怎么回事?”
凝辛夷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火气。这些质问的话语像是在担心她,如果哪怕是一炷香之前,她心中涌动的,或许都是感动。
但现在,她却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谢玄衣,不必如此,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谢玄衣所有的话都被堵回了嗓子里。
什么意思?
这话,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吗?
他带着几分茫然地看向谢晏兮,对方的脸却比平时绷得还要更冷漠几分,他的心突然跳变得飞快,于是再看向凝辛夷时,又多了几分无措。
但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异样。
“等等,你的眼睛怎么了?”
……
再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