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生,从未想过要依靠谁,能依靠谁。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这感觉,真是有些陌生。
且毫无必要。
三清之力注入腕间,她心念一动,婆娑密纹已经从她的腕一闪,将她的全身都笼罩了一层金色的薄光。
既然名为三千,那么婆娑密纹,也有三千道。
她虽然修为不足够驾驭三千,却也能驱使其中的三十。
于是三千婆娑铃无声摇摆,一圈又一圈的婆娑密纹从她周身震荡而出,悄无声息没入周遭,只等那些人靠近之时,一击必杀。
与此同时,九点烟上,青烟已经再起。
扇骨一节一节被点燃,此前在白沙堤时,她最多也不过搓开了三节扇骨,但此刻,她已经借了一次力,自然要搓开更多扇面。
不言不语的杀手,下手最是狠辣直接,来的目的,便只有要她的命这一件事。
有杀阵要破,又有这么多人要杀,凝辛夷闭眼再睁,已是双眸璀金!
就在她抬扇遮住半张面的几乎同时,那些黑影般鬼魅的杀手们也动了。
剑光交错,刀影斑驳,冷日之下,是无数向着凝辛夷的方向坠落而来的杀意。
而杀阵也在同一时间开始运转,那些被激活的符意在一刹那间如同阴毒的蛇般活了过来,顺着地面的符阵痕迹,蜿蜒着向阵中心的位置咬杀而去!
凝辛夷位于一切杀意的正中心,却没有半分惧意,九点烟下的唇边反而流露出了一抹笑。
“竟然如此重视我。”无数张狰狞面容在她脸上变幻,她笑了一声,却又带了几分自嘲:“看来,对面应是觉得,我乃凝家那位天之骄女的符剑双修,凝玉娆。”
“既然如此,你们今日,全都得给我留下!”
最后两个字从她的唇齿间吐露出来时,她仿佛被傩神的虚影遮盖,可那袭紫棠色的衣袍却背脊挺直,赫然并非那些虚影将她笼罩,而是她请傩神,再借神力!
“既见神鬼——”
她扬腕,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飞舞:“诸方拜我!”
随着她的声音,她一掌落在地面的杀阵上,于是那些如毒蛇般的杀阵符意刹那凝滞,不得寸进,再寸寸碎裂开来!
连草花婆婆倾尽妖力布置的幻境都无法困她,更不必说,这区区一个杀阵!
但凝辛夷依然没有松开撑地的手。
黑衣人的攻势已经愈发近了,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刀剑之意要打在她的肌肤上,但她却竟然就这样一动不动。
带着神鬼之力的三清之气顺着杀阵流转而出。
刹那间,攻守已相易!
所有黑衣人的动作都是一滞,只觉得脚下杀阵流转的杀意竟是刹那间如芒般刺扎在了他们身上!
而凝辛夷要的,便是他们停滞的这个瞬间!
那些早些时间被她悄然布置散落在周遭的婆娑密纹一道道亮起,而每一道密纹亮起之时,便是那一圈密纹卡住一人脖颈,收缩割裂一次。
鲜血崩裂。
密纹切割过的痕迹如同刀削剑落,头颅落地发出骨碌碌的声响,血泼洒了一层又一层,不过眨眼之间,整个宁院已经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凝辛夷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握着九点烟的掌心早已沁出了一层汗珠,而一次驱使了这么多条婆娑密纹,对她来说,负担也极大。
但她早就习惯了带着假面强撑,所以紫衣少女独立于血泊之中,眼睁睁看着交叠的血连成一片,最终慢慢流入归榣留下的那个树洞中。
四野已经了无人息,那些杀手想要速战速决,天罗地网密布而来,上手便是最毫无保留的杀招,却没有想到,反是这样,才给了凝辛夷一招反杀的机会。
她定了定神,到底抬手,还想再拘魂一次。
人总不能平白经历这样一次刺杀,却还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到底为何要如此针对她。
这恩怨,究竟是与谢家的,与凝家的,还是与她的。
这么多具新鲜尸首,她借着方才请神的余力,也足够拘魂。
无数尸体层叠累累,在她抬手的刹那,却正好有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了凝辛夷面前,恰与她的一抬眸对视。
凝辛夷有了刹那的失神。
因为那是一双带着杀意,狠厉,却极年轻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去想,蒙面巾下会有一张怎样的脸,是否也有家人翘首以盼,等待他的归来。
她下意识俯身,想要让那双眼睛闭上,也想扯下那张蒙面的面巾,去看清下面是一张怎样的脸。
这一刻,她的脑中浮现的,甚至莫名竟然是谢玄衣的脸。
这是一种她平素里绝不会有的同情心,也是她绝不会做出的举动。
可现在,她偏偏做了。
因为杀局还没有结束,那颗头颅的那双眼中,带着蛊惑和引诱之意。
就在她俯身探手的刹那,一只冷箭如鬼魅般急射而出,顷刻间便已经到了她的近前!
凝辛夷被杀意所激,猛地惊醒,然而那冷箭已经近在咫尺,她早就来不及避开了!
婆娑密纹蓦地亮起,她在自己周身布下的防身密纹亮起,将那冷箭的去势一阻。
却也只是一瞬,那冷箭竟是破开了一层外壳,露出了更为锐利的内里,硬生生穿透了婆娑密纹,以更让人咋舌的速度向着凝辛夷激射而来!
凝辛夷的心底甚至已经做好了硬接这一箭的准备。
然而那冷箭却顿在了距离她还有三寸之处,再不得向前。
一道她从未见过的金光在她周身亮起,将那冷箭死死抵在了身外。
凝辛夷愣了片刻,转头去看,才发现那金光竟是从自己的手臂上亮起来的。
那光沉静,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质,像是一条盘桓缠绕的金龙,从她的上臂腾飞而起,将她牢牢地圈守,不允任何会伤害她的存在接近。
*
“你的缠臂金呢?”一道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自观中响起。
随着这个问题响起来的,是嘎嘣嘎嘣嗑瓜子剥花生的声音。
再走近一些,被不知什么阵法隔绝的瀑布水声便也变得明显了起来,剥花生和嗑瓜子的原来是山中躲来取暖却反客为主的猴子。
猴子倒也有点良心,也或许久在三清山中,也通了些灵性和人性,剥着剥着,也还记得用尾巴卷起扇子,给一旁炖着药的小炉扇扇火,再投喂没什么坐相也没什么躺相地靠在软塌上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湛青道袍,面上带了些自然而然的愁苦之色,却不让人觉得苦相,只觉得这么一张人至中年却也难掩清隽俊秀的脸,却偏要怜悯这芸芸苍生,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更不必说,他全身上下都像是泛着懒劲儿,否则又怎么会用花生和瓜子做交换,让一只来取暖的猴子帮他扇火炖药。
谢晏兮有些无奈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也很是敷衍地行了个礼,环顾了一圈四周,闲闲道:“师父,您这猪窝,是我亲自动手,还是您自己来?”
与想象中白胡子白发仙风道骨的老前辈道人模样截然不同,这满身懒劲和愁苦奇异和谐并存的中年男人,竟赫然便是闻真道君。
“自己来个屁!老子都是道君了,难道还要自己收拾洞府?”闻真道君骂道:“来都来了,还不快点帮我收拾?”
谢晏兮冷漠道:“您就算飞升了,自己的事情也还是要自己做的。”
闻真道君冷哼一声,看着嘴上这么说,手下却已经开始驱三清之气帮他涤清一洞府的灰尘的谢晏兮,挑着眉,晃着鞋子没怎么穿好的脚,再次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缠臂金呢?”
谢晏兮没理他。
闻真道君于是径直继续道:“那缠臂金不是你娘留给你的吗?据说一共有十二圈,便是所谓的十二道,可以保你十二次性命,毕竟以你的体质,受点儿小伤都要将养许久……”
说到这里,闻真道君的目光又顿住了。
他终于翻身而起,从此前有些乱七八糟的坐姿变成了探身向前的模样:“哟,受伤了?”
谢晏兮淡淡“嗯”了一声:“这点小伤,还不至于以缠臂金相护。”
这话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自幼便看着他长大的闻真道君。闻真道君坐在那儿,一双眼终于在谢晏兮四下活动之时,展露出了些异样。
那双眼的眼瞳好似有些迟缓,跟不上谢晏兮的动作,左右上下都要慢上一拍,便显得颇为古怪,好似动作言语与目光并不相合。
但那双眼却还没有失去“看”的功能。
虽然慢了一点,却足够闻真道君看清谢晏兮。
看清他的缠臂金不在自己身上,看清他身上有伤,再看清……
闻真道君的脸上逐渐收了那股吊儿郎当,他甚至看了谢晏兮一会儿,才敢开口:“缠臂金也就罢了,你的三清之气是怎么回事?”
谢晏兮的动作一顿。
便听闻真道君匪夷所思道:“阿渊,你老实告诉我,这趟出观下山,你究竟遇见了谁,做了什么?难不成,你竟是机缘巧合,见到了方相族人?”
不等谢晏兮回答,他却又自己连连摇头,否定道:“不可能,这世上哪里还有方相族人,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可……可你这三清之气又是怎么回事?”
眼见闻真道君开始喃喃自语,不住地绕着他转圈,那双本就已经不甚健康的眼中开始混沌,似是又要起卦,谢晏兮终于忍不住拧眉,打断他,问道:“什么方相族人?”
第110章
闻真道君的絮絮叨叨终于被谢晏兮打断,他像是这才想起来什么一般,“哎呀”了一声,拍了一下大腿。
“为师竟是从未与你提及过。”闻真道君摇头晃脑:“但也不怪我,实在是方相族人的足迹早就不可查也不可追了,为师怕你为了这点微末的希望,非要去那极北之地追寻一线可能并不存在的生机,这才三缄其口,为师忍得也很辛苦啊!”
谢晏兮一眼看穿:“师父每次心虚的时候,话就会格外多。”
闻真道君:“……”
谢晏兮继续道:“忘了就是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怎么说话呢!”闻真道君拍案而起:“你生而便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命格被遗弃到我这荒山野岭来,不苦吗?这离火日夜灼烧,不苦吗?如今终于有人可以缓解你日夜的痛苦,让你睡一个好觉,怎么就成了大不了的事情?你且来与为师好好说说,你下山以后,究竟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谢晏兮面上不辨喜怒,像是完全没听懂闻真道君在说什么,也无所谓他说的那些什么苦与不苦。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散漫道:“你不是会卜,爱卜吗?这等小事,你起一卦就知道了,何必问我?”
闻真道君饶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冷淡又嘴毒,三句话里崩不出来一个好词儿的模样,此刻也忍不住一弹指。
卜卦用的巫草变成了锐利的针,向着谢晏兮的方向急射而去!
谢晏兮一抬手,将那根巫草稳稳夹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轻巧卸了上面的力,于是那根巫草在他的手中又恢复了柔顺的模样:“师父火气还是这么大,这样下去,眼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闻真道君:“……”
想逐客了。
但舍不得。
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吧,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