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他很熟?”谢晏兮看着她有些颤动的睫毛。
凝辛夷想说很熟,想说自己的剑便是他教的,也想说若是他们见到善渊师兄,代她向他问好。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凝玉娆不应该在三清观中见过善渊。
所以她笑了笑,偏过脸:“怎么会,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只是善渊师兄惊才绝艳,声名赫赫,偏以此面具遮掩,让人分外印象深刻,我自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万事顺遂。
谢晏兮忍不住牵唇笑了一声。
他分明已经脱下了面具,可面具却依然带在两个人身上。
这是多少有些荒唐的一幕。
他带着面具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三清观闻真道人座下的一个符号,一个所谓的首徒。
可真正舍弃这张面具,才方知,这世上还有真正牵挂他、感念他的人。
但他已经挂上另外一张假面。
“阿满。”谢晏兮扬声,声音里已经带了惯常的散漫,意有所指道:“听到方才阿橘的话了吗?把别人送你的东西收好,别乱扔。”
谢玄衣于是纵身,落在两人面前,将那枚面具有些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再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的眼中是如刀的警告。
谢玄衣不甘示弱地牵了牵唇角,用嘴型比了两个字。
妖丹。
只要谢晏兮把妖丹给凝辛夷,这点谢晏兮的威胁和警告算什么,他心底的那点因为对方而冒出来的妒意又算什么,想必此刻谢晏兮的心里,应当比他还要更复杂千倍万倍。
谢玄衣才要提步,却骤而一停。
等等,他刚刚在想什么。
……妒意?
真是再陌生不过的两个字。
谢玄衣自嘲一笑,将那枚显得格外烫手的大傩面具往怀里随便一塞,折身便要重新离去。
凝辛夷却追了两步上前:“阿满,等等。”
谢玄衣这才回头。
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清晨此刻的第一缕光照亮的朝露。
凝辛夷掏出那本之前陈数给她的姜妙锦的日记:“这是姜大夫人生前所写,上面或许会有一些线索,说不定与谢家三年前的真相有关。”
“要一起看看吗?”
日记本落过灰,但那些灰却都已经被陈数拂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内页也并未泛黄。
清晨已至,朔月夜过去,凝辛夷将黑釉瓷枕和剑匣一起收回了三千婆娑铃里,摩挲手腕的时候,她又确定了一遍自己梦中的记忆还在,心情不由得变得更好了几分。
围坐在石桌边的三人神态各异。
凝辛夷已经将善渊师兄与他的面具之事情暂且翻篇,只将淡淡的疑窦暂埋心底,又忍不住想,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从谢晏兮手里讨到那枚归榣的妖丹。
见到凝辛夷不再追究,谢晏兮到底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下,却竟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谢玄衣的目光依然落在谢晏兮的袖口,他亲眼看到他将妖丹收在了那里,还在想要找个办法将那妖丹偷出来,交到凝辛夷手中。
但旋即,大家的注意力便都已经落在了那本日记上。
石桌上,凝辛夷敛了心绪,伸手按在姜妙锦的日记上,先轻声道了一声得罪,才翻开。
姜妙锦的字迹清秀却有力,像是自幼习了闺阁体,却又因为自身的性格和能力而迈出了那些束缚内宅女子的框框架架。
她的日记上没有流水账的记事,也没有什么感怀抑或心情,却竟然全都是以问号结尾。
是扪心自问,也是不解,更不知她究竟最终有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嫁入王家,究竟是对是错?姜家虽没落,却也并非无处可去,王家老太爷对我姜家之恩没齿难忘,阿宁不敢忘,姜家不敢忘。可这世间报恩的方法那么多,为何代价偏偏是我的命运?”
“账目混乱不清到这种程度,王家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谢家不管吗?还是说王家其实有阴阳账目?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糊弄傻子的?”
“天哪,王典洲怎么真的是个窝囊废??”
“他怎么敢这么对王衔月?王衔月不是他的妹妹吗?他是畜生吗?!”
“王家是谢家的刀吗?不,说刀可能太高估了,或许,是丢弃也不心疼的棋子?弃子?”
日记上的问题越来越尖锐,逐渐像是要刺破纸面的锋利刀剑,口诛笔伐。
“早知这世间从未朗朗乾坤,可竟然阴阳倒转至此?药人真的有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必要吗?就算有,拿自己的妹妹当药人,王典洲还是人吗?”
……
“谢家覆亡。王家还远吗?”
再向后翻,凝辛夷终于见到了她想看到的名字。
“谢郑游请王家同去白沙堤祭拜,此事应由我去,还是王典洲去?谢家悬案未解,又无后人存世,王家究竟应当何去何从?我该去吗?”
“……谢家当真血脉绝断了吗?为何白沙堤的守墓人还被困在这里?若是没有,谢家后人又在哪里?当真要扔下这偌大家业不管吗?谢家覆灭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
“谢郑的胆子真大,须知以引魂阵唤出安息之人时,点燃白烛所需的灵火,乃是以阳寿作为代价的。不惜折损阳寿也要引魂相问,我倒要看看他想问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太过密集,直入人心,凝辛夷从翻开第一页起,便连呼吸都险些忘记,直到此刻,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凝辛夷的手指顿住,她想要知道的答案,谢晏兮和谢玄衣想要知道的答案,或许便会在下一页,但是这一刻,她却竟然迟迟不敢翻过去。
她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看到不想看见的,不该看见的,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心底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预感?
“阿橘?”见她不动,谢玄衣忍不住轻声道:“你还好吗?”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来,手指蜷缩,终于翻了过去。
白纸之上,只剩下了这一本日记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不提王典洲,不提谢郑总管,也不提何日归。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东西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第107章
神都。
帷幕重重落下,厚重的白色与玄金交织,缭绕整个房间中的雾气里带着纯净的何日归香气,与归榣魂散天地时的味道极其相似。
如果这天下还有人对这样的味道熟悉,或许只剩下了一个谢玄衣。
风扬起重重帷幕,隐约透出一道端坐的身影。
那道身影之下,还有另一道身影跪在身前。点燃的香炉上,明明只有一抹明灭不定的线香光泽,可那一点猩红却好似将这一整个空间都照亮,将端坐与长跪的身影都拖出长长的影子。
两道影子逐渐交叠,落到帷幕之后那人的面前时,只能看到跪地的那道身影抬起了纤细的手,仔细拨弄着那缕线香。
司空遮俯身跪在门前,连目光都收在自己的膝前这一隅,恭谨道:“并蒂何日归的树根已经被虚芥影魅带回来了。”
跪在他身后的司空不迟闻言,就要起身将被拘在坛子中的虚芥影魅呈上去。
帷幕之后的人没有说话。
司空不迟本就不屑于自己父亲的谨小慎微,但此刻,万籁俱寂,那摇晃的帷幕像是引诱他去揭开层层神秘的咒语,惹得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地面交叠的影子上。
高平司空家对影魅的使用已是出神入化,可司空不迟虽然心中了无敬意,却几乎是下意识地绕开了那些影子。
帷幕后倏而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道声音酥软悦耳,如莺啼,却也沉沉如歌。
“做得不错。”帷幕后的人开口。
司空不迟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
他从未听过如此奇特的声音,甚至一时之间难辨那音色的雌雄,也难以确定,这声音究竟是他看到的哪一道身影发出来的。
司空遮俯身更低,再问:“那剩下的人……”
回应的话语愈发轻描淡写:“杀了吧。”
好奇填满了司空不迟的内心,可是不等他再向前,已经有一阵不容分说的风涌来。
三清之气托起他手里的坛子,再将他温柔地向后送去。
直至那扇门重新在司空遮和司空不迟面前合拢,司空不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爹——”
他想要问这人究竟是男是女,是何背景身份,司空遮却已经先一步竖起了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司空遮压低声音,警告道:“你没有来过这里,也什么都不知道。”
*
凝辛夷心底悚然。
谢晏兮和谢玄衣的脸上也都有了不加掩饰的拧眉和惊愕。
这一路,他们追着白沙堤的引魂阵而来,先后见到了谢郑总管的死,收到了远渡神都那人的死讯,如今又知晓了神秘“老宁”姜妙锦的死,至此,在白沙堤祭拜,引魂相问的三个人全部都死了。
毫无疑问,姜妙锦并非是真的被困死在宁院之中,而是他杀。杀她的人,与杀谢郑总管的幕后之人必定脱不开关系。
只是王家都可以用钱来买永嘉江氏的修士和捉妖师来杀人,如今那些式微的末流世家里,有的是人愿意为钱卖命。单纯从凶手本身入手,再去向上寻找线索,只怕反而阻碍颇多,困难重重。
可如今,这三个人都死了,已经无人知晓当初他们不惜以寿元为代价,究竟引了谁的魂,问了什么问题。
他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又或者说,晚了许多步。
只是连谢郑总管在死前都不知道姜妙锦的死讯,看来他们三人之间平素也并无其他联络。
但事情到底因为姜妙锦的这一句话,变得更复杂了起来。
按照谢郑总管此前的说法,他们是为了夺回碧海通的控制权,要擅自动用谢家流传下来的药方,所以才前往白沙堤祭拜,燃烛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