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满身失控三清之气,最脆弱的这一刻,张口喃喃的,是他的名字,抓住的,是他的袖子,愿意安心的,是他的怀抱。
她甚至分了两颗三千婆娑铃的铃铛给他。
他的确可以舍弃一切。
但他不能抹去他留下的这些。
而好巧不巧,他的过去,他的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交错停留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心绪纷呈,却也到底压下所有难言,因为他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况,决不能再于这里停留。那些黑衣人虽然暂时退去,却不知何时还会再来,更何况,凝辛夷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安静的休息。
谢晏兮将凝辛夷抱起来的这一刻,她的满头青丝拂过他的手腕,再滑落下去,她的侧脸恰贴在他心脏外的胸膛,他将要迈步,脚下却一顿,慢慢闭眼。
因为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究竟为何已经攥着妖丹,却难以抽身了。
“谢兄!”谢玄衣终于赶来,这么多人面前,他终究选择了最稳妥的称谓:“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晏兮抱着凝辛夷,从一晃神中抬眸,眼刀凌厉:“一定要现在吗?”
谢玄衣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让开了身体,却追在了谢晏兮身后,咬牙道:“一定要现在。”
谢晏兮脚步不停,王家大院并非稳妥之地,但此刻他也顾不得太多。况且,他们虽然包下了客栈,却到底不如王家空旷,倘若真的还有事端,他也不必束手束脚。
所以谢晏兮一脚踢开一间无人的厢房,三清之气漫卷,将其中尘埃扫去,然后才俯身将凝辛夷放在了厢房里的床上,回头看了一眼谢玄衣。
意思很明显,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该走了。
谢玄衣却固执地站在门口,此刻四野无人,他终于可以开口:“我与阿橘自小相识,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谢晏兮面色渐沉:“谢玄衣,别闹,出去。”
“若我偏不呢?”谢玄衣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谢晏兮,他一把将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露出了染血的下颚:“善渊,你与她相识才几日,对她了解又有多深,你知道她现在是怎么回事吗?”
谢晏兮手指一紧,声音更冷:“我说过了,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那我应该用什么名字叫你?”谢玄衣言辞更加激烈:“师兄,除了善渊,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名字吗?该不会用我兄长的名字用久了,你便真的以为自己是谢晏兮吧?”
“谢玄衣,当初是你来找我的。”谢晏兮的表情比平时更冷淡,他微微眯眼:“你我本就是各取所需,并无相欠。如今你我皆入局已深,难不成你想中途反悔?”
“一码归一码。”谢玄衣语速极快道:“我只说阿橘的事情,至少现在,应该由我陪在她身边。你与她的夫妻关系本也不过维持在表面,不知道也正常,她现在的情况很危急,没时间和你解释了,你先让开,我……”
谢晏兮却倏而笑了起来,打断他:“你是说她体内封印着一只妖尊的事情吗?”
谢玄衣的所有动作倏而顿住。
第103章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谢玄衣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都带着轻颤:“是她主动告诉你的?还是你逼问她的?”
他闭了闭眼,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是你看到的,对吗?”
是他疏忽了。
以谢晏兮如今的修为,的确不可能忽略朔月时凝辛夷的异常,谢家虽大,却也大不过谢晏兮的感知。他觉察到妖气,顺路而去,看到过什么,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谢晏兮并不答,他的目光里却带了审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才是看到的那个人吧?”
谢玄衣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因为他的确是看到的。
“那一日,我的确在东序书院。”谢玄衣的声音极低,他的眼前已经浮现了少女于冰湖之中,被妖祟黑气缠绕,悬于半空的场景。
那是他此生见所见最浓郁的妖气,整个东序书院的半边天都被染黑,巨大的压迫感让他趴伏在地,一动都不敢动。那样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他在长水深牢时,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无法超越记忆里的那一幕。
谢玄衣摇摇头,下意识想要挥散记忆里让自己和她都痛苦不堪的场景,低声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日我听到他们说……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谢晏兮的心头倏而一跳。
不必谢玄衣继续说下去,他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这一刻,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落在了剑柄上,甚至产生了将谢玄衣直接打晕的冲动,这样他就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生平第一次,谢晏兮竟然有了想要逃避知道什么的冲动。
逃避意味着在意,只有这样纵生心间,难以用理智来约束和克制的情绪,才会让人想要退缩。
但谢玄衣已经说了出口:“正是你方才拿到的那枚并蒂何日归的妖丹。”
若是谢玄衣看得更仔细一些,便可以发现,谢晏兮的瞳色比平时更淡,淡得像是冷月的残辉,那是他心绪震颤几难自控的表现。
可偏偏是这样的神色,却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冷意,他只是这样立在凝辛夷的床前,不言不语,便已经显出了满身不耐,好似下一瞬,变要有杀气蓬勃而出。
“你一定要说的,便是此事?”谢晏兮神色难辨地问道。
谢玄衣也在勉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正是此事。师兄,妖丹于你无用,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知道此丹珍贵,也知道事成之后,你与她尘归尘,路归路,但这一场婚约,终究是你利用她,骗了她……”
不等他说完,谢晏兮已经冷笑一声:“她不也骗了我吗?”
谢玄衣一滞。
“至于你,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劝我呢?”谢晏兮终于抬眼看了过来:“谢玄衣,与其劝我,不如劝劝你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要知道,骗她最深的人,是你,不是我。”
房门“啪”地一声在谢玄衣面前关上,谢玄衣站在合闭的门前,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何时退了这几步到门外的。
他只怔忡地看着面前紧闭的门,看了这样许久,却甚至没有记住这门的色彩,也没有抬手去重新推开门的勇气,只在脑中回荡着谢晏兮的那句话。
然后,他极痛苦地闭上了眼。
因为谢晏兮说的,是对的。
骗她最深的人……
的确是他。
是他设计了这一切,是他邀了善渊来假扮谢晏兮,是他在白沙堤见到了凝辛夷的脸后,明知这一切是局,却缄默不语,看她洞房红烛,看她入局却不自知。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以为是地想要救她?
他那点可怜到可笑的心思的确也只能骗到他自己,仿佛只要谢晏兮听了他的话,将那枚妖丹给她,他便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继续骗她。
——因为他已经给出了补偿。
可这样的所谓补偿,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
满身谎言的人,纵使有再多的不得已,欺骗这两个字,也不能被书写成别的形状。
这一切都结束后,都尘埃落定后,他可有颜面再立于她面前?
还有……
谢玄衣的眼底渐渐有了自己都没能发觉的冷色和杀意。
让谢晏兮知晓了她这么大的秘密,这对于她今后的所有人生来说,都是一个随时会让她身败名裂的威胁。这件事一旦被知晓,她兴许便将会被镇入玄天塔之下,永生不得再见天日。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她,至少这件事,他要想办法……帮她善后。
……
谢玄衣在门口垂眸,谢晏兮立在床前。
这一程中,他只掷了一次剑,不比白沙堤的鏖战半宿,满身是伤。但此刻,他却觉得比那时要更累,更身心俱疲,让他几乎难以支撑。
他俯身,慢慢地坐在了床边。
然后再抬起手。
他的手腕上,是她亲手绕上去的红绳铃铛,暗金色的三千婆娑铃一左一右地坠下来,贴在他的肌肤上,已经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
铃无铃芯,示警时才会响起,上镌婆娑密纹,内里还有一处能储物的四方空间,这等真正的灵宝实乃世间罕见,也不知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这些疑问。
但疑问也只是从心头一转便消失,他不关心,便不深究,又或者说,他不愿让自己的好奇浮出水面,因为好奇的背后,从来都是在意。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太清楚人心,太明白人性,对自己的剖析更是直白到残忍。
便如谢玄衣方才问的那个问题。
若是他褪去了谢晏兮的外衣,再舍弃善渊这个道号,他可有别的名字?
——自然是有的。
可他的本名也理应早就和覆灭的前朝一并埋葬,变成了不可言说,不必回首的幽暗往事。
他是这世间的幽灵,是不容于世的阴影,所以他从来都不让自己对这个世间有所好奇,自然也不必为任何的一切而停留。
但此刻,有人给他缠绕了一圈红绳。那一圈灿烂的红像是要顺着他的手腕一路蔓延向上,再向上,最后没入他的心脏。
他开始好奇,开始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
不止是三千婆娑铃,还有她那柄名为九点烟的扇子,和她的一身可拘神遣妖却被列为禁术的鬼咒道术,都是从何而来。
她又究竟为何要替嫁?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解开她身上的封印吗?
还是别的什么更深,更无法诉诸于口的原因?
她是否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他长久地注视她的面容,再在她眉头倏而紧皱时惊醒,有些迟疑地抬起手。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凝辛夷对他说了三千婆娑铃,再更早一点的时候,她也告诉了他使用的办法。
但他只觉得不过暂借,也或者说,在那妖瘴之中,倘若凝辛夷失控,这三千婆娑铃也许可以帮他一并缓解她的症状,却从未深思。
直到此刻。
他向腕间的三千婆娑铃里依言注入三清之气,于是那神秘的暗金色铃铛真的为他打开。
他看到了想象之中,预料之外的存在。
剑匣。
黑釉瓷枕,乌木剑匣。
枕中匣,匣中剑。
他早该想到的,这世上唯一能够压住她失控之态的东西,便是她的剑匣。
可他便是想到,也会下意识否定自己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