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兮的手指落于陵阳郡内一处名叫定陶镇的地方。
他正要说什么,凝辛夷却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嘘”字,再向上指了指。
谢晏兮会意,单手按在桌子上,撑了一道隔音阵,这才重新开口:“前几日怎么不见你谨慎至此?”
“我查出来的结果,捂得再死,想知道的人也总会知道。”凝辛夷道:“但你不一样。”
她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像是对自己被时刻监使着这件事毫不在意,习以为常:“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谢晏兮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道:“所有人都觉得,支撑谢家最重要的三味药一定都种植在扶风郡的范围之内,但其实并非如此,至少何日归不是。”
“扶风谢家,虽然冠以扶风之名,但到底是昔日的南姓氏族之首,不会囿于地域。”凝辛夷颔首,表示理解。
“不仅如此。事实上,谢家行事素来大胆。仅何日归这一味药的种植地,就有足足八处。但这笔款项的最终流入,应当是这里。”谢晏兮道:“更巧的是,与谢郑总管一并前去祭拜的第三个人所归的乡,恰也是这里。”
听到这里,凝辛夷的目光终于变了。
“这么巧?”她轻喃。
“更巧的是,在我来这里找你之前,定陶镇里正上报,定陶镇有妖祟作乱,请平妖监来人平妖戡乱。”谢晏兮侧脸看她,又想到一事:“你那日在我手心写的字,不也正是何日归吗?”
凝辛夷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谢郑总管三人祭拜的痕迹还在,宿监司发现了白烛里添了何日归。”
她顿了顿,从旁边捞了一张纸和一只笔,在上面起笔画了一道走势。
只是这样一道随意的勾画,她竟然便已经觉得笔下凝涩,仿佛在有什么力量阻止她的笔尖继续向前。
凝辛夷很是愣了一愣。
她换了张纸,又换了笔,如此三番五次试下来,她终于确定,这绝不是她的错觉。
谢晏兮也看出了什么来,盯着那几笔潦草:“阵?”
“应该是阵。”凝辛夷道:“我和宿监司都认为,那些白烛的摆放位置并不简单,隐约成阵。可惜之前我们来白沙堤时闹得动静有点大,将阵破坏了一大半,否则应当更明显一些。”
试了这么多遍都没画出来,凝辛夷干脆放弃了纸笔,抬手在半空凝了三清之气:“符阵一道我实在不善,所以死记硬背了轮廓,既然纸笔难画,我试试这样能不能画出来。”
话音落,聚在半空的幽蓝线条已经勾了半个阵线出来,勉力支撑一瞬,再溃散。
凝辛夷回头:“看清楚了吗?”
谢晏兮:“看清了。”
凝辛夷问道:“能想到什么吗?有什么阵是这个走势吗?”
谢晏兮不答反问:“你就这么肯定我知道?”
凝辛夷幽幽看他一眼:“反正我没见过,也只能问你了。若是你也看不出来,我们就一起去一趟藏书楼便是了,反正有你在,藏书楼也没有进不去的地方。”
谢晏兮抬手,分毫不差地勾了一遍凝辛夷方才画出来的阵,然后顺着她的描绘继续往下勾线:“凝家符剑双绝,出了不少大阵师。这阵虽然的确罕见了点,却也不至于鲜为人知。”
凝辛夷心头一跳,正要为自己辩解两句,谢晏兮已经继续道:“你可听说过引魂阵?”
果然如此。
她虽然不能确定,心头却早已有了猜测,闻言并不多么惊讶:“自然听过。只是此阵想要阵成,需以三清之力牵引。他们三个凡体之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以何日归为引。”谢晏兮的手还未停,符阵逐渐成型:“谢家三味药,自然各有各的用途。且不论何日归后来被用做了什么,它最原初的用途,本就是引魂。”
他没有画完一整个符阵,手指在最后一笔的时候停下。
于是幽蓝色三清之气聚起一瞬又溃散开来,空气里那种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湿冷气息也随之一扫而空。
“换句话说,如今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了一个地方。”凝辛夷的目光还落在虚空:“看来,这一趟定陶镇,是不去也得去了。”
谢晏兮来,也是想与她商议此事:“你想何日出发?”
“此事宜早不宜迟,自然是越快越好。”凝辛夷眉宇间有了一抹凝重:“若是晚了,恐怕我们千里迢迢去了,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晏兮正有此意:“不如就定在明日?”
凝辛夷想了想自己目前手头的事情,虽然繁杂,却也已经理出了一个初步的章程,有程伯和慎伯在,谢府总不会脱出正轨,于是颔首:“好,就说去寻访旧人,也不算师出无名。”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夜已经很深,谢晏兮不欲久留,就要从窗户重新翻出去。
“距离我告诉你这件事也没过去多久,你的人倒是很有效率。”凝辛夷终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谢氏旧部尚有人在,是幸事。”
“什么旧部。”谢晏兮眼皮都没抬一下:“满庭去查的。”
凝辛夷一愣:“满庭?满庭不是医修吗?”
“脑子比较好用的医修。”谢晏兮道:“谢氏旧部的确还有些人,但我都留给阿满了,我不会动。”
凝辛夷心道谢玄衣现在忙着藏好自己身份都不容易了,竟然还有胆子联系谢氏旧部,真是:“你身边真的不需要点别的人吗?虽然我从凝家带来的人不多,但也不是不能分你几个。”
“当哥哥的,总要给弟弟留点什么。”谢晏兮道:“好意心领了,但实话实说,再缺人手,凝家的人,我暂且还不敢用。”
凝辛夷:“……”
凝辛夷欲言又止,想要辩驳几句,却又不得不承认,连她自己在用凝家的人的时候,都要拆开用,免得被太容易猜到目的。如此费心费力久了,反而竟然习惯了。
她默默道:“好的,打扰了。”
见她这样,谢晏兮反而停了脚步,看她片刻:“若是有需要,满庭和元勘都任你差遣,不必提前征求我的同意。”
凝辛夷抬眼。
谢晏兮在窗前回头,轻笑一声:“你我既然利益合作,资源共享,我手下的人,连同我自己,自然也可以为你所用。”
然后,他翻身而出。
第67章
陵阳郡,定陶镇。
“……我是亲眼见到了的!那女鬼从树上飘下来,穿着红色的喜服,绕过王家那棵树,定是向着主屋的方向去了。”一身粗布青衣的方脸男子边说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抬手去取酒,为自己壮壮胆:“三更天看到这东西,实在是太吓人了,等会儿我便去慈悲庵烧几柱香去去晦气。”
“等等,齐兄,你是哪天看到的?我也看见过。”方脸男子对桌的青年是位身材魁梧颇有气势的虬髯大汉,长须遮住了大半面容:“不过与齐兄不同,我见到的并非红衣,而是一身绸白,那女鬼拖着长长的水袖,站在房顶咿咿呀呀地唱戏。奈何肖某对戏曲一窍不通,实在听不懂她在唱什么。”
方脸男子与虬髯大汉对视片刻。
分明两人看起来都并非弱不禁风胆小怕事的模样,然而大白天提及此事,还是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
“肖兄不如还是与我一并去一趟慈悲庵。”方脸男子搓了搓胳膊上莫名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至少也求个心安。”
虬髯大汉问:“为何要去慈悲庵,而非报国寺?”
“你不懂。”方脸男子说完,左右四顾一下,这才压低声音:“我都打听过了,这事儿不是这一天两天才发生的,据说那王典洲的后宅里,出了不少这种事情。好些姑娘一抬小轿入院门,然后就再无音讯。”
“怎会如此!”虬髯大汉惊道:“便是出了什么问题……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乱葬岗……”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噤声。
两人面面相觑。
方脸男子有些艰难地转头。
这酒楼名为欢喜,陈设有些年头了,但这靠窗的位置,却是两人特意选的,还豪掷了几两银子,将这个位置直接包了小半个月。
原因无他,只因为从他们坐的位置看出去,窗外恰是王家大院的一角,越过那朱红黑瓦的高墙,探出几根粗细不一、辨不出是什么树木的枯枝。
他们本想要占据这个位置,以便多观察几天王家大院的动静。然而这才几日,两人此刻放眼再望向那院中之时,心底却已经从最初的志在必得,带上了退缩之意。
两人自以为谈话隐蔽,这欢喜酒楼破落无人,声音也压得够低,尤其两人体魄如此,寻常人绝不会想要刻意靠近。
然而一道带着笑意的苍老男声在一侧响了起来:“想来二位侠客也是为了王家的赏金令而来的吧?”
方脸男子和虬髯大汉一愣,同时转过头:“这位是……?”
那老翁笑了一声,十分自来熟地踱过来,径直坐在两人身边的长条凳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老朽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这赏金令明明这么让人心动,老朽更是已经见过来来往往此处的太多侠客义士了。但二位猜猜看,为何这赏金,还能越涨越高呢?”
欢喜酒楼再破,大堂另一侧,也有以布帘掩门的雅座隔间。
一袭鹅黄衣衫姿容绝盛的少女单手托腮,一只手中随意转动着一柄折扇,那折扇在她的指间上下翻转,流畅自如。
她对面坐着的紫衣女子用各色头绳绑了一头的小辫子,面色淡淡,目光却锐利如刀,她看也不看那实在夺人目光的扇子一眼,目光落在窗外,又扫向门帘。
鹅黄衣衫的少女自然便是日夜兼程了八百余里路,才刚刚在这里歇脚的凝辛夷一行人。
平妖监有自己专有的一套行事和联络方式。
接受平妖任务时,应声虫口述已经足够说清楚地点和任务目标,但是更多的细节,口述则口说无凭,极难留底,遇上记性有些不好的捉妖师,应声虫前脚说完,其中许多细节要点,后脚就被忘了,自然导致了任务的失败,甚至捉妖师自己也没能从妖瘴出来。
这样的事情出过两三次后,玄天塔集结了天下众多捉妖师大能,又上请徽元帝协助,在全大徽朝各地的驿站里都专门辟出了一处清净,专门用来放置玄天水镜。
玄天塔又连夜修订了《妖鬼灵简》,以秘法将若干道精深的符阵镌刻其中,再从平妖监开始,逐次分发给天下所有捉妖师。
从此以后,无论是隶属于平妖监的捉妖师,还是外乡人,都可以在驿站里,将手中的《妖鬼灵简》浸于玄天水镜之中,只需半柱香时间,灵简上就会更新平妖监最新收录的妖鬼信息。
平妖监的捉妖师们手中的灵简自然功能要更复杂一些,他们自身的三清之气本就烙印在灵简之中,那些发放的任务详情也会通过玄天水镜浮现在他们的灵简上。
这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口述不如自己看。路过驿站的时候,大家都把自己手上的妖鬼灵简在玄天水镜里泡了会儿,凝辛夷和谢晏兮是为了升级一下最新的妖鬼情报,平妖监三名监司自然是为了接收任务。
凝辛夷在来的路上就看过了任务的详细情况档案。
案发的地方是定陶镇远近闻名的富商王典洲家,也就是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乃是定陶镇第一大商户,富甲一方数百年,虽无世家之名,在整个定陶镇乃至陵阳郡却都赫赫有名,据说在灾年时,王家也曾多次开仓放粮,因而在当地颇有美名声望。
如今的王家家主名为王典洲,年近五旬,继承了王家后,也算是撑起了偌大一片家业。时值局势动荡,守成也不是易事,能够维持住,已经尚算富商中的佼佼者。
然而这一年多以来,王家后宅却怪事频发。
先是老夫人卧病不起,又频频多次买入新的侍女侍从,却只见这些人入王家大院,从此再不得相见,便是那些人的父母求见,也统统都被回绝。
再后来,住得靠近王家大院的镇民们又总在夜里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看到一些奇怪的身影,陆陆续续,不断有人病倒,整个王家大院周遭这一片,都快要被不断的煎药味道浸透。
便有传言说,王家买入的那些侍女侍从,都是用来做人祭的,王家定然在偷偷做什么违背天道之事,招来了天怒人怨。
这等流言自然也飞快传入了定陶镇的里正耳中,加之早就有人报了官,里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问题就出在这里。
王典洲非但不拒绝,反而十分配合,而里正查来查去,快要把王家大院翻了个儿,依然一无所获。
然而怪事还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眼见流言愈烈,已经演变成了有人怀疑里正与王家大老爷沆瀣一气,里正干脆贴了一张赏金令,寻各路能人来查案相助。
里正贴了,王典洲反手竟然也贴了一张赏金令,赏金数额比里正的还要更高。
重金之下必有勇士,这一年以来,王家大院是车水马路,人来人往,然而怪事依然不断,可谓毫无进展。
里正实在没办法,这才咬着牙向着平妖监递了情况说明书,恳请平妖监的监司大人们若是得空,到这里来走一遭。
凝辛夷看完宗卷后,多有有些不解:“里正为何要先贴这悬赏?为何不一开始就向平妖监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