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四十岁上下,一脸苦相,说话时,声音里也似天然带了一层苦意:“方才我摸了一摸,五脏六腑俱全,以小老儿之能,现在非得剖开才能验出是否有毒,抑或其他死因。但这事儿体面人家都不乐意。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平妖监的监使老爷们了。”
谢晏兮垂眸看了片刻,已经伸出了一只手,虚虚悬在谢郑总管上空。
白主薄却已经先一步拦了上来,见到谢晏兮不虞的目光,赔笑道:“谢公子,非是不信您的本事,只是这事儿既然已经上报了平妖监,自然应由平妖监接手。平妖监来人之前,我们的责任就是守好这里,让二位进来,已是知晓二位的本事,破例而为,还请谢公子千万不要为难我等。”
寻找痕迹的事情,便是以三清之气去寻,也要趁早不等晚,谢晏兮刚要说什么,却见一块腰牌平直地伸了过来,在两人之间晃了晃。
“如果白大人是要见牌子才好,那现在就算是见过了。”凝辛夷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不由分说:“一会儿监使大人们来了,便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金铜云纹花边,玄铁厚重漆黑,篆体的“平妖监”三个大字在白主薄面前一晃而过,也足够他看清。
白主薄僵住。
他欲言又止,下意识在想凝大小姐怎么会有平妖监的牌子,脑中瞬息间又想到了这毕竟是龙溪凝家的小姐,若是秘密入了平妖监,抑或是私下有什么手段搞到了一块腰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这腰牌据说能保命。
想到这里,白主薄的脸色又稍稍一变,觉得自己别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却见凝辛夷已经善解人意地举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向他和脸上苦色更盛的仵作道:“无妨,只要二位不要说出去,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秘密。”
她这样说,白主薄这才松了口气,对着仵作比了个眼神,两人一并退了出去。
于是偌大房间终于只剩下了凝辛夷和谢晏兮两人。
谢晏兮扬手,先布了隔绝窥探的符阵,又燃巫草,起了一卦。
片刻,他言简意赅道:“昨夜有人窥伺这里,此刻没有。”
“想来也是。”凝辛夷道:“只是不知,你我的行踪被凶手掌握了几分。”
谢晏兮将指间巫草以灵火燃尽,不留一点痕迹,旋即风凉道:“凶手在这里总共设了三个阵,你百发百中踩了三个阵,依我看,你的行踪应是被掌握了十全十,我的嘛……从带了你出去起,也是十全十。”
凝辛夷:“……”
她昨夜是大意了,她承认,但是她又不是故意的!
谢晏兮又道:“不过没关系,找到确切的突破点之前,你我都算是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这绳子就算昨夜没牵上,也是迟早的事情。从现在起,每一处我们找到的线索,都需要辨别,究竟是凶手想让我们看到的线索,还是真正的线索。”
他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昨夜我来时,见到阿橘小姐已经被困住了。”谢晏兮掌心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整个房间充盈:“为了能够再现一遍凶手布的阵,辨别他到底用的是什么阵,来自哪个流派,还要劳烦阿橘小姐重演一遍现场。”
他站在原地没动,以免扰乱三清之气的痕迹,只用下巴比了比墙边:“就从你穿墙而入的时候开始。”
凝辛夷没觉得这要求过分,溯源本就是捉妖师勘察现场的手段。能像谢晏兮这样直接以三清之气的痕迹溯源的,已是很高阶且高效的做法。
只是她刚刚极配合地贴在了墙边,才如昨日那般轻轻抬脚,便听谢晏兮道:“你这姿势看起来倒是怪娴熟的,就是偷感有点足了。其实没必要的,反正能发现你的人早就发现了,发现不了的,你大摇大摆也发现不了。”
凝辛夷:“……”
凝辛夷蹑手蹑脚迈出去的腿僵在了原地。
她多少觉得,和这人合作,可能未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第54章
凝辛夷深吸一口气,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和他计较。
而且她的确是偷偷摸摸来的,偷感足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没有。
反而说明她小心翼翼得很到位。
凝辛夷一边腹诽,一边腾身而退,分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昨夜的场景,然后落在了被谢晏兮带走的位置。
三清之气勾勒出漂亮流畅的弧线,同时也将触发杀阵与困字阵时的阵眼更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凡是活物经手的存在,都会有痕迹留下。就算是事后专门处理,也有处理的痕迹在。凝辛夷身形画出的这一道动线,能够反过来验证那些痕迹的真伪。
谢晏兮手指微动,于是更多条三清之气汇聚的线从阵眼的位置蔓延出去,几经扭转,最终勾勒出了从深到浅的几条弯曲的线。
凝辛夷对符还算有点研究,但到了符阵的领域,就知之甚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确配不上素有符剑双绝之称的凝家。
倒是谢晏兮看得很认真。
或者说,凝辛夷还是第一次见谢晏兮这么认真的样子。
只是这种场合,凝辛夷在心头感慨一声这人认真起来也算是人模狗样便已是全部,她很快转开了目光。
谢晏兮没说可以了,她便也没动,依然兀自蹲在那扇木雕屏风后面,还将自己的三清之气敛回来了些,以免打扰到谢晏兮的气。
木雕屏风厚重,已经有了些年月,上面的漆抖磕碰掉了许多,也不知是这些年来谢郑总管家中真的没落,还是他对此浑不在意,连漆都没补,就这么颇为明显地露着。
看不出是什么木质。
她打量完木雕屏风,目光再向一侧移。
然后倏然顿住。
在看轻屏风下的阴影中究竟放了何物时,凝辛夷觉得自己后手脖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就要一身冷汗!
那个位置刁钻,她飞快抬头,重新打量,也顾不得谢晏兮那边如何,只不断变幻了几次方位。
三番五次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有且只有蹲在那个困字阵眼时,能看见那个位置。
——那里放着一片与她的三千婆娑铃中收着的、草花婆婆给她的那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凝辛夷紧紧盯着那树叶,思绪翻涌。
谢晏兮还在追溯杀阵,似是对她这边的情况无知无觉,凝辛夷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贸然伸手,到底还是开了天目,再拈巫草起了一卦。
天目所见没有异样。
巫草上的灵火燃尽,也没有异样。
但她依然不敢大意,轻抚腕间三千婆娑铃,指间隐秘环绕了一圈婆娑密纹,这才探手,将那边树叶轻轻捏住,取了过来。
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观察那片树叶,而是等了片刻,确定这次没有触发什么连锁阵法,谢晏兮那边也没有感知到什么,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滴水,便如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片。
只是草花婆婆那片树叶她摩挲太久,对于叶片上的纹路实在太熟悉,就算不看,也已经确定。
的确是同源的两片树叶。
她扣着那片树叶,一寸寸细细摩挲,心底思绪万千。
她已经与谢晏兮说了要合作调查,那么按照合作精神,他们此刻发现的一切,都应该给彼此分享。
所以谢晏兮此刻追溯阵法,完全没有避开她,一举一行都是共享的样子。
可这片树叶不同。
她无法确定,这树叶到底是不是冲着她来的,与这一次的案件又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说,凶手与她……有什么关系,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来,这阵会困住她吗?
倘若是这样,那么此前她以为的、这阵是用来将谢郑总管的弟子家人杀绝的作用,就是错误的推测。
换句话说,谢郑总管的死,的确与她有关。
凶手特意在她之前杀了他,又留了这片树叶。
是挑衅,也是某种引导,甚至嘲笑。
嘲笑她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却甚至摸不到线索的线头。
如果仅仅与她有关,那么,将这片树叶分享给谢晏兮,自然也要提及草花婆婆给她的那一片树叶,会有暴露她身份、甚至更深层秘密的风险。
可若是不分享,万一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想,而最终一切线索里都只缺了她这片树叶,导致最后无法推断出正确的结果呢?
凝辛夷游移不定。
*
郑一方在紧闭的门口来回踱步,眉头紧缩,焦躁不安。
衙役依然堵在门外,但此时,阻挡郑家三位师兄弟脚步的,却已然从衙役变成了在房间里的少东家与少夫人二人。
师兄弟三人知晓分寸,便是心底有太多疑问,也不会在这里说出口,但家中其他小辈却不知。
郑家一位旁系表弟揣着袖子,忍不住道:“表姐夫,这都过去好几烛香的时间了,我们真的不用进去看看吗?且不论别的,至少也要盯着他们有没有对……”
“你能看出什么来?”郑三方直截了当打断道,他神色肃直:“万一真的是妖祟所为,你我能不能活过今夜都另当别论。若是你还想活命,就不要打扰。”
郑家表弟顿时闭了嘴,神色惴惴。
片刻,又忍不住道:“所以……真的是妖祟吗?”
至少此刻,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房间里的凝辛夷和谢晏兮不能,在场的其他人也不能。
孙氏已经又行至此处,在旁边等候许久了,倒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比任何人都想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但同时,她的心情又极其复杂。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希望行凶的是妖祟还是人了。
在孙氏心中,自家夫君从来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从来都本分规矩,又怎么可能与人结仇,还是这等不死不休、死后甚至还要遭此凌虐的大仇。
倘若真的有这样的仇怨存在,自然说明,她夫君定然也做了对方非要这样对他不可的事出来。
孙氏不敢往下想。
可若是人,这杀夫之仇,好歹冤仇有头,她总有个将凶手绳之以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盼头。如若真的是妖祟,恐怕便是将那妖千刀万剐,也难平她心中恨。
昨夜她头痛得厉害,才提前去侧屋歇息了,若是她未患疾,与谢郑总管同榻而眠,那么此刻躺在那床上的尸体,是否会变成两具?
孙氏心里乱跳,慌乱不安。她闭了闭眼,试图从自己与谢郑总管夫妻二十八年的过往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她此刻心绪太乱,心也跳得厉害,想了又想,依然一无所获。
她不信神佛。
此刻掌中却抓了一串檀香佛珠捻动。
因为天上地下,此时此刻,她只有掌心的这一串佛珠可以给她一点未知的勇气和慰藉。
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郑一方来回的踱步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回合,一直守在门口的白主薄突地眼睛一亮,回身向衙役嘱咐了几句,便带着侍从匆匆向外走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侍女一路小跑来通报。
“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