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将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心底有了几分计较,这才开口。
“不瞒诸位,请你们来之前,我确实请程伯替我多多了解了诸位一番。了解的结果,实在是让我心惊又心寒啊。”凝辛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唏嘘,然后盯着大家愈发心神不宁的眼神,话锋轻轻一转:“过去这三年,大家实在是……辛苦了。”
谢郑总管先愣了愣,觉得自己方才飞快转动寻思对策的大脑突然有点跟不上。
辛苦?
什么辛苦?哪里辛苦?
不是要去算那些旧账吗?怎么就跳到了辛苦上来?
凝辛夷轻轻摇头,惋惜更盛:“以我所见,诸位分明都是有能耐,有手段的人,即便谢府凋零一时,诸位离开谢府,也理应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郑总管一愣。
他身后的三名弟子也跟着一愣。
不光是他们,还有那几位老账房先生,也坐在下方的几位昔日四方局的老掌柜,也慢慢抬起了头。
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程伯走在最前面,向着凝辛夷一拱手:“少夫人,人已经带过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凝三和凝六,两人轻巧地提着两名一看就是富家老爷打扮的中年男人,不太客气地半拖半拽到了书房中央。
那两人从进了谢府开始,就面色仓惶,如今环顾四周,又哪里不懂。其中一人已经开始大叫:“市场本就是自由竞争,你谢家垮了,怎么这生意还不许我来做吗?秋后算账算什么真英雄行为?!”
谢郑总管身后的郑一方已经上前一步,怒叱道:“刘老三你放屁!什么自由竞争!你在外诋毁我师父,从我师父手里抢生意、恶意压价竞争的时候,怎么不说真英雄了?”
又有一位老掌柜冷笑一声:“是啊,刘老三,你二人以次充好,东窗事发,却偷梁换柱将此事栽赃于我,以此事败坏我声名的时候,脑中可有过真英雄这三个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每有一人愤愤指责完,其他人都要投去一个“怎么你也深受其害”的震惊神色。
实在不怪他们之间了无交流。
这事儿主要还是因为大家太要面子。
被坑这种事情,老家伙们多少还是选择咬牙吃闷亏,哪里还可能告诉别人。
岂料竟然正是这样,才让刘老三这两个投机倒把的人抓到了机会,将他们原本的生意分走了大半,赚的盆满钵满,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谢郑总管愤慨之余,突然微妙地发现,敢情今日在这里的,简直是刘老三受害者联盟。
那么这位少夫人将刘老三抓来的用意是……
凝辛夷一直等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完,那刘老三嗓门显然更大地想要鱼死网破骂回去的时候,轻轻竖起了一根手指。
于是凝三一张噤声符贴了上去。
空气安静了。
碍着面子骂不出那么难听话的众人心底爽了。
刘老三唇枪舌战,到这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一直坐在上首的过分漂亮的少女。
旋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惴惴。
凝辛夷笑了一声,她既没有再细数刘老三这俩兄弟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情,也没有细说谁在刘老三这里吃了什么亏,只道:“人我带来了,家我已经抄了,罪状数条都已经写好放在案头了,数罪并罚,按我大徽律法,活罪难免,死罪也难逃。所以,后续要怎么处置是你们的事儿。”
她摊开手,轻飘飘道:“后果我担着,诸位请便。”
谢郑总管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在凝辛夷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名账房先生颤巍巍问道:“少夫人为何不亲自出手?我等积怨已久,下手难免没有轻重,未免会给夫人招惹麻烦啊。”
凝辛夷没直接回答,而是将一只手落在了身边空无一物的小茶几上。
下一刻,茶几在她手下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凝辛夷笑容甜美:“自是无妨。毕竟您看,我下手也没轻重。”
刘老三:“……”
谢郑总管:“……”
众人:“…………”
刘老三兄弟二人差点吓失禁,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
凝辛夷笑吟吟又道:“这事儿左右不过一件小插曲,切莫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为了给大家压压惊,不如这样。”
她竖起三根葱白手指,道:“若是今日诸位愿意回谢府,那么工钱和分成,都在原有的基础上,再上涨三成。”
一言出,满座哗然。
去请他们来时,所开出的条件比之三年前的谢府已然有涨,今日竟然还要再涨!
凝辛夷任他们讨论,期间又有人问“此话当真”,还有人扭头去看程伯与那几位从神都带来的账房先生的神色,却只见他们老神在在,面上带笑,看起来对凝辛夷的所有决定都十分支持,毫无异色。
所谓恩威并施。威方才也施了,威里带恩,恩中此刻又多了三分利。过往三年大伙儿过得属实算不上如意,如今,说不心动,是假的。
最后还是谢郑总管先带了头,先是冲着昏迷在地的刘老三狠狠啐了一口,踹了一脚,这才当场在聘约契书上画了押,然后转向凝辛夷的方向。
这一次,这一礼就变得心悦诚服,诚心诚意起来。
“以后老朽与徒儿,便任由少夫人差遣了。”
谢郑总管开了头,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待得刘老三愈发狼狈,满身脚印唾沫,那一沓聘书上都落满了姓名与手印,凝辛夷这才比了个眼色。
凝三凝六会意,不由分说,将兀自昏迷、丑态毕露的刘老三兄弟二人拉了下去。
行至门口,恰撞上了尚立于院外的谢晏兮。
谢晏兮在院外站了有一会儿。
听闻凝辛夷在议事,他自然不会贸然打断她的精心设计,所以一直等到了此刻。
本想要再多等一会儿,然而不等他示意,凝三凝六已经行礼道:“见过姑爷。”
这一声清脆,直惹得满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门外。
只有程伯悄然看向了凝辛夷,显然大有若是凝辛夷觉得谢晏兮不该在此时出现,他便要想方设法将他支开的意图。
凝辛夷虽然觉得谢晏兮来得不太算时候,但她这套恩威并施,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谢晏兮走这一趟,倒是反而能多收拢点儿这些谢府旧人们的心。
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谢晏兮今日换了一身月白,发冠都是玉色,他常穿深色,换了这样的浅色,便像是真的拂去了那些沉重旧事,端如翩翩如玉的高门公子。
他从院外走来,满座的人也慢慢开始起身,看向一步步走来的这位谢家最后的血脉。
谢郑总管脸上有惊喜,也有真正的悲戚,他认真看了谢晏兮许久,似是在他身上寻找昔日,和昔人的影子,然后才慢慢道:“一别数年,阿垣公子已经这么大了。还能见到公子,实在是、实在是……”
他没说下去,话语里带了泣意,却又扭头抹了抹泪,道:“大公子,可还识得老朽?”
谢晏兮脸上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刚刚在门口听了那么久,其实他早就知道面前之人姓何名甚,但他还是做出了端详之态,似在认真打量,仔细回忆。
“像啊,真是太像了。”谢郑总管已经兀自感慨道:“大公子与大夫人,真是太像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浊泪,扭过头去,低声道:“是老朽失态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到底也算是提及了三年前之事,席间众人难免沉重且沉默,还有人轻啜一声,偷偷侧脸,抹去眼角泪珠。
“是像啊,太像了。”有账房先生垂泪感慨道:“昔日受大夫人照拂良多,还以为恩德此后无以为报。如今见到故人之后,老朽心中……也实在激动不已,难以言表。”
又有人道:“大公子不记得我们也无妨,大公子那时确实年幼。但既有重逢日,已是一桩幸事,大家都收收眼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是大喜的日子!是大喜啊!”
气氛于是又重新活络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人干脆起身,显然想要离这位如今谢家最后的血脉再近一点,再好好看清楚一些。
却听凝辛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音色柔美婉转,还带了一抹天真:“本不应打扰诸位叙旧,但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只是……我家夫君不应是在诸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吗,谈何一别数年?倒像是有十余年未见过了?”
她杏眼微微睁大一些,先前倾身,像是想要多了解一点自己陌生夫君的忐忑少女:“这其中,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委吗?”
第43章
这问题哪里需要谢晏兮作答。
谢郑总管已经叹了口气,看向谢晏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小辈的真正关切和笑意。
“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出生之时便被批了星命,引得观中道君乘鹤前来,公子七岁便被接去了观里,清修闭关,此后鲜少回府,逢年过节时也只与亲眷小聚,我们这些满身铜臭俗物的老家伙们,自然极难见到大公子。”
妖鬼横行的这百年来,世间佛寺林立,道观遍布,又有三大书院广纳学子。每三年,朝廷会有大比,选出“一寺一观一书院”作为天下表率。
此举本是恐天下释道混杂,混淆视线,蒙蔽寻常百姓,使得愚昧百姓偏信邪门歪道之所为。然而过去许多年间,占据榜首的,始终都还是势力独大的那三家。
佛国洞天,三清观,辟雍书院。
所以谢郑总管说观里,所指的,就只可能是一间观。
三清观。
谢家大公子在三清观修行过?
凝辛夷难掩眼底疑惑。其余的事情她之前多多少少知晓一二,唯独三清观一事,她竟是从未听说过。
“却也不能算作是观里。”谢晏兮终于开了口,他从踏入此处起,脸上便挂了着十足礼貌的笑意:“师父云游四方,我随侍左右,平妖戡乱,归家次数甚少,也鲜少在某处长时间驻足。但即便如此,虽然见面寥寥,面容记忆确实模糊,家父在书信中却时常提及诸位的名字,却没想到,直到今日,方才再相见。”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大家听到“家父”二字,脑中自然浮现了谢尽崖的身影和他昔日对阖府上下的恩典,又闻这位已故横死的家主在家书中也曾提及他们的名字,几人忍不住眼圈又是一红。
但却没有人主动提问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场合不对,也恐揭开伤疤,更怕知道了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的真相。
“竟是如此。”凝辛夷适时拊掌,她的声音里带了真切的惊讶,用团扇稍掩住了半张脸,只留了一双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些的杏眼,轻松岔开了话题:“原来夫君与我幼时的经历也有相似之处。”
谢晏兮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少女。
她今日见客,自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向来这种场合,年轻贵女们为了能在气势上压倒一头,难免会穿金戴银,再以浓妆和颜色厚重的衣裙来为自己增加几分底气,仿佛只有显得年岁更长一些,才能更有话语权。
凝辛夷却不一样。她穿得比往日更清淡,不过一身黛青色堆花衣裙,用料却层层叠叠,金贵厚重,外面罩的那层薄纱几乎要在光线下流转出斑斓的碎光,连谢晏兮都叫不上名字来。
别人愿以颜色妆点,她却以最名贵的衣料和最精巧的发饰,并不忌露出自己年轻气盛和稚嫩的一面。
此刻她轻轻一动,发上步摇坠下的海珠流苏便如水般轻晃:“过去我求学于辟雍学院,同样年幼离家,一心清修,难免闭塞,对家中事也少有了解,更不必说掌家经营,所以才向父亲将程伯讨了来,帮衬我一二。如今又有了诸位愿意助我,助谢府一臂之力。”
此言出,台下大家面上虽然堆笑,却多少带了几分奇异。
若是凝辛夷一开场就这样说,大家可能还要相信几分。可之前那一套实在过分娴熟了些的敲打后再给一颗蜜枣的操作下来,谁还可能将她真的看做一窍不通的闺阁少女。
这下谢晏兮彻底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