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一眼,她都会难以抑制地升起对自己的厌弃。
厌弃自己的身体,厌弃自己的灵魂,甚至厌弃带给自己力量的源头。
因为吞噬本身,就不应是人类所为。
又或者说,只有妖才会吞噬人类的一切作为力量。纵使她吞噬的不过是人类的情绪,但这也已经代表着,她有那么一部分,与普通的人类不同。
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开始,她便再也没有如同梦境中那般,对自己的父亲有过任何孺慕之情。
因为她已经知晓。
她不配,也不该有任何期待。
*
谢晏兮仰面朝天,面无表情地躺在一张石床上。
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满庭仔细剪开,一片一片扔在了地上。
那些布料色沉发污,显然早就已经被血浸透,又干在了肌肤上,非得这样小心揭下,否则便会让本就已经情况不容乐观的伤口雪上加霜。
元勘在旁边忧心忡忡,眉头紧锁,还带了点稚嫩之色的脸上却还挂了点啧啧称奇:“师兄,都这样了,你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先去看一趟凝家小姐再回来。若不是满庭正好看到了回来时的方向,我们可真要被你的表面冷漠给骗到了!”
谢晏兮望着天花板:“元勘,你今年多大了?”
元勘愣了愣:“十、十四。怎么了师兄?”
“可惜了。”谢晏兮淡淡道。
这么没头没尾一句,元勘顿时紧张了起来:“怎么就可惜了?十四岁怎么了?满庭还比我小两个月呢!”
谢晏兮道:“我答应过师父照拂你们到十六岁,如今还差两岁才可以把你赶出府去,怎么不算是一种可惜。”
元勘:“……”
元勘麻溜闭嘴了。
但闭嘴不了半柱香。
元勘背着手,在旁边走来走去,时而探头看一眼满庭的进展,再看一看自家师兄血肉模糊的伤,替师兄倒吸一口冷气。
满庭实在受不了:“你能不能坐一会儿。”
元勘叹了口气:“是我不想坐吗?是我坐立难安啊!咱们师兄明天就要洞房花烛夜了,这一身的伤,怎么交代,怎么去见新娘子?满庭,你可得加把劲,我看那凝小姐不像是好糊弄的样子,明晚说不定有得师兄受的!”
满庭心道他只是个医修,又不是什么能续骨生肌的大罗金仙,而且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师兄这满身的伤也得躺十天半个月。
“师兄洞房花烛,又不是你洞房花烛。”满庭实在没忍住:“凝小姐就算再不好糊弄,也总得体谅师兄平妖受伤。”
元勘“啧”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我恨你满庭是块啥也不懂的木头”,他用手比划了半天,满庭什么都没看懂,不由得皱眉,元勘只得比口型。
比了半天,不小心漏出来一句:“……不行!万一师兄他不行……!怎么办!”
这下满庭听到了。
满庭满脸严肃,斩钉截铁:“本来就不行!”
元勘愣住。
未曾想满庭又苦口婆心地看向谢晏兮:“师兄,你可不能逞能,要静养,能躺着就不能坐着,能坐着就不能站着,出门最好八抬大轿,马车也不能少于四匹马。”
元勘:“……”
这个榆木脑袋,他都那么明显地努力小声了,怎么满庭偏要这么大声说出来!
怎么小他两个月就这么不开窍的吗!
谢晏兮:“……”
他一点也不想看两张还挂着稚嫩的少年脸上对他到底“行不行”这个事情的担忧和牵挂。
“元勘,满庭。”他终于慢慢开口,声音带着压抑情绪后的刻意平缓:“这一趟白沙堤之行,身上的符箓都用光了吧?神行符,匿踪符,辟邪符,守身符,各画三十张,三天后交给我检查。”
元勘愣住。
满庭也愣住。
四种符,三十张,三天。这意味着一天要画四十张符。
以他们如今的境界和速度,平均十张符要报废六张,这意味着他们一天大约要画一百张符,才能堪堪勉强完成。
而一百张符,等同于将他们体内最后一缕三清之气都彻底掏空,经过一晚上的吐息纳气后勉强填平,第二日旭日高升,再周而复始。
谢晏兮看似随口报数,实则分明是将两人如今能够调用的三清之气算得一清二楚,势必要将两人彻底榨干。
满庭:“……”
是他先开口的吗,他什么都没说啊,就是关心了师兄一下,为什么还要带上他。
周遭终于陷入了让谢晏兮满意的一片安静,罚画符这事儿元勘实在太有经验,这会儿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屏息纳气。
纳气到一半,元勘又满怀期待地爬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盯着谢晏兮。
谢晏兮:“……”
谢晏兮扫了他一眼:“放。”
元勘笑嘻嘻凑过来:“师兄啊,按照你和凝小姐占的日子,明儿你可就要大婚了。虽然准备不太充足,师兄你如今又是这副体虚的不行模样,但师兄大婚,我们做师弟的总不能不在场吧,万一凝小姐生气,我们还能为你美言几句。所以,师兄,你看符箓这事儿……”
这事儿,不然就算了吧。
元勘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边说边搓了搓手,未尽之意溢于言表,就差写在脸上了。
谢晏兮:“……”
谁体虚?谁不行?
他闭了闭眼,刚想说元勘是不是觉得四十张还不够画,边听到了门外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谁?”谢晏兮扬声。
“回谢公子,奴婢是凝小姐遣来的。”一道侍女恭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凝小姐说,千万不可叨扰到公子,只是有几句话,想要与公子身边的小元大人说。奴婢遍寻不到,才在这里守候,不想还是惊扰到了公子。”
“无妨。”谢晏兮扫了一眼睁大眼的元勘,道:“何事。”
元勘也在寻思凝家小姐有什么事情找她,莫不是自己送去的彭侯汤深得她的喜爱,又或许是明日大婚前,凝家小姐又想要多问他几句师兄的喜好?
啧啧,这谢府没了他元勘,可真是不行啊。
元勘正在漫天乱想,侍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侍女的声音轻缓曼妙,说得却是让元勘先是全身轻飘飘,旋即沉甸甸的话:“凝小姐说,素闻小元大人在符箓一道极有天份,特来请小元大人多画几张辟邪招福的符箓,想明日大婚时贴在谢府。”
元勘:“……?”
侍女继续道:“也不用太多,凝小姐说,谢府虽大,但如今尚未修缮完毕,所以三四十张应该也足矣。未来或许需要更多,小元大人如若留有余力,自然多多益善。”
元勘:“……???”
元勘差点晕过去。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自家师兄那张因为痛极而沉沉如霜的脸上,浮现的一个极轻的笑意。
第33章
扶风谢府门头和墙头的红绸本就未卸,如今沿街已经压了更厚更明红的几层上去。
那几层红绸,自然是随凝辛夷从神都而来的贡缎,比她那日踩在脚下的鎏金缎还要更红更灿烂,如此层叠,像是落满枝头的盛绝花朵,惹得扶风郡人频频驻足探头。
凝辛夷虽未出面,但她自神都带来的侍女们到底出身龙溪凝家,这等事情哪里还需要她亲自指挥,六天的时间,足够她们依照素来的章程,将一应事情操办得完美无瑕。
只是需要凝辛夷点头确认的情况,的确也有不少。
譬如高堂不在如何安排,譬如宾客几何,又譬如……
紫葵战战兢兢地跪在凝辛夷面前,声音都带了颤音:“小姐,紫葵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日我明明收好了的,就在这个匣子里。可如今这金钗……这金钗怎么都凑不齐六对十二支了!”
凝辛夷懒洋洋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捻了一串琉璃珠,心道你若是能凑齐才奇怪,表面却轻轻挑了挑眉。
她不置一词,那边紫葵更是紧张,将额头都贴在了冰冷的地面,心里悔恨有加。
那时凝辛夷满脸不耐烦,将金钗一把扔在地上,她确实没有逐一核对,就直接命侍女收在了匣子里,哪曾想过,竟会出现如此纰漏!
偏偏紫葵还无法推诿到别人身上。
因为服侍凝辛夷身边的所有侍女,都是从凝家层层筛选后带来的,最是忠心不二,绝无可能做出背主之事。更不用说,她身为凝辛夷身边的大侍女,此事无论如何她都难辞其咎。
金钗本身的价值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那是凝辛夷作为新嫁娘,所有发钗中最是华美的一部分。
若是真的丢了……
紫葵不敢往下想。
“凑不齐十二支,十支也行,也算是十全十美。”琉璃珠在凝辛夷手里碰撞出清脆声,她似是毫不在意,极好说话,随便挥了挥手:“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不要来烦我了。”
紫葵:“……”
紫葵快要哭了:“回禀小姐,只、只有九支了。”
凝辛夷静静看了她会儿。
她确实是在存心刁难紫葵。
头上有多少金钗,多少珠翠,她其实浑不在意,左右不过又是一场令人疲惫的做戏,更不必说,她当然知道只剩下了九支金钗。
之所以这样,自然是因为紫葵在她房间四周贴的那些辟邪安神符。
凝玉娆给的符她贴,息夫人是否也给了符,其他人呢?她可以忍受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是息夫人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忍受紫葵越过她做事。
她蓦地想起来了什么,有些恶劣地勾了勾唇角:“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有一只在谢晏兮那儿,你去问他要。”
紫葵眼神中更是惊惧。
怎、怎么会在谢公子那里?
那一日,他分明并不在谢府,那只金钗又是何时流入他的手上,小姐又是如何知晓的?!
栖雾院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紫葵想不通,不敢多问,问就是错,自然也不能不去。
她就要起身,凝辛夷又倏而出声:“哦,对了,转告谢晏兮一声,明日我想多睡一会儿,想必他应当不介意我迟到一时半刻。”
谢晏兮不是问她还生不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