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晃悠累了,指向过分惹眼的酒楼,微微喘息:“我们也去坐坐。”
虽说离午膳时辰尚早,大堂内已是座无虚席,临窗用高垂的纱幔隔出雅间,闹中取静,极为别致。
她有意去最顶上俯瞰长街,香茗听罢,取出卫府腰牌,唤来长须掌事。
“这……怕是不妥。”掌事面露难色,“小侯爷吩咐过,仰止居只他与几位贵客能用。”
所谓贵客,自是指太子与七皇子。
宋吟收回打量的眼,解围:“三层的雅间亦无不可。”
“吟主子。”香茗唤住她,转头同掌事亮明身份,“此乃府中的小夫人。”
掌事全权负责筵席事宜,自是知晓卫辞将要纳妾,再看宋吟虽蒙着脸,气质出尘,实打实的美人坯子,当即惶恐行礼:“夫人请——”
仰止居四面无窗,倒像是山尖凉亭,凭栏远眺,轻易将两条长街的人流分布纳入眼底。
用过甜饮,她起身走至露台,听香茗逐一介绍卫府商铺。
一边盘算,既是成衣铺,可得离酒楼远些,免得客人撑得肚子圆滚滚,回头尺寸不合,反过来挑三拣四。至于书肆,大门应当宽敞通达,具有迎四方来客的气派。
忽而,不远处的茶坊起了争执。
一衣着朴素的男子遭人踢了出来,自阶上滚下,几位华袍男子紧随其后,将人团团围住,明显的以多欺少。
宋吟双目视力上佳,总觉得男子有些眼熟,可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会是谁呢?
“走,去看看。”
有苍杏在,宋吟倒是并不担忧,她也不必行至跟前,隔了十步之远,隐于探头探脑凑着热闹的人群。
男子额角磕出了血洞,半边脸被糊成赤色,长发凌乱,令她一时辨不真切。
不过很快,为首的华袍男子狂傲道:“柳梦潮,你还真当自己学富五车,是什么了不得的才子?”
柳梦潮——
宋吟眸中是掩不住的讶色,轻扯了苍杏的衣袖,低声问:“可以救下他吗?”
她对京中人士一无所知,卫辞又不在身侧,原该低调行事。但柳梦潮乃是王县令为众女聘请的教书先生,有旧交不说,品性高洁,若能收为己用,将是一大助力。
苍杏认得闹事之人,即便宋吟不提,敢扰了卫府商铺的生意,亦该出面驱赶。
“主子,您和香茗靠边站着。”
交待完,苍杏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专敲膝窝。登时,高高壮状的青年们相继蹲趴在地,与正中的柳梦潮大眼瞪小眼。
场面过于诙谐,宋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音量不高,谁知周遭之人竟都望了过来。
“……”
她尚戴着面纱,急中生智,也装作讶然地四处找寻。
经一打岔,众人注意到角落里容貌清丽的女子。柳梦潮拭去糊在眼睫的血迹,亦是定睛瞧了瞧,光看身形,当即认出了是宋吟。
她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眼神,与香茗回了酒楼,稍后再由苍杏将人带来。如此,便只是维系商铺秩序,与私人恩怨无关。
方行至二层拐角,听楼下传来掌事毕恭毕敬的声音,说道:“仰止居已有客人来了。”
“谁?比我面子还大?”
一年轻男子操着懒洋洋的腔调问。
第43章 贵客
宋吟之所以占了仰止居,不过是为了观摩街市,如今瞧也瞧完了,换个僻静地方与柳梦潮谈话自是更为稳妥。
于是她同香茗道:“不上去了。”
两人自木梯拐下,途径管事时,宋吟颔首致意,对方领会过后收回眼,欠身邀请贵客上楼。
贵客是位与卫辞年岁相当的男子,宋吟无意细看,只他满身金光着实惹眼,粗略一瞥便知贵气逼人。
骤然行来一娇俏小娘子,男子视线亦是被吸引,待宋吟身影消失在门外,方转过头:“你说什么,仰止居又空下来了?”
管事躬身:“是。”
赵桢仪张了张唇,愣上片刻才问:“你说的客人便是刚才戴面纱的小娘子,她是何人?”
“是东家的小夫人。”
“什么?”赵桢仪倒吸一口气,“他还真将锦州的外室带来京城了。”
不过方才惊鸿一瞥,见宋吟杏眼含情,体态亦是曼妙。纵然赵桢仪府上美人如云,仍要叹句仙品,难怪卫让尘种了蛊一般疯魔。
“仰止居我便不去了。”
赵桢仪扯了扯唇,坏笑道,“现在去你们东家府里臊他一臊。”
四人寻了一处人烟稀少的药馆,待郎中替柳梦潮清理干净伤口,开几幅药,在河边支起的茶摊坐下。
清风拂面,荷花初绽,再一杯凉茶下肚,天大的怨气也渐渐消散。柳梦潮情绪恢复,主动告知离开县令府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他攒够盘缠上京,先是遭人骗光钱财,后进了严府作工。严府公子看中柳梦潮的学识,冒用他的文章,甚至得了大儒白老先生的赏识。
事情败露后,严公子将柳梦潮赶出了府,逼迫他离开京城。岂知柳梦潮是个硬骨头,虽身无分文,仍倔强地讨要公道,甚至打听了严公子今日的行踪,专程来茶坊堵人。
是以有了方才那一出。
“所以,先生知道卫府不会坐视不管,特地挑了在茶坊与姓严的对峙。”
柳梦潮点头,如实道:“我心中有怨,却也知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听闻他们今日要去揽星街,兴许会再等上一等。”
同为小人物,宋吟很难不同情,可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无力。
“我若是官家小姐,现在便能领着先生去严府讨要公道,可惜我不是。”
宋吟道,“严府的恩怨我管不得,但另有一桩生意上的事,不知先生可感兴趣?”
柳梦潮沉默一瞬,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微微湿润:“你不必再称我为先生。”
当初在县令府教众女识字,只宋吟一位学生爱听,且能举一反三,令人恍似置身于学院。
犹记得,某日,柳梦潮带去她要的几本旧书,见宋吟笑得纯真无邪,忍不住叹:“你虽是女子,却很聪慧,只可惜与我一般有出身为桎梏。”
宋吟听了,纠正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聪慧只是因我聪慧,与身为女子还是男子又有何干系?至于出身么,的确不由人,可先生却胜过我们。待你攒足了盘缠,上京挣个好名次,往后子子孙孙皆能受益。”
一番话令他醍醐灌顶,回去思量了几日,同宋吟郑重致歉,道是他过于狭隘。
后来,柳梦潮离开锦州,去时路上,他也真心盼过能挣个一官半职,若宋吟仍在,救她于水火,若宋吟不在,救她人于水火。
无关情爱。
幸而,如今重逢,宋吟瞧着神采飞扬,应是过得不错。
她无意遮掩,说道:“我如今是小侯爷的人,昨日刚到京城,正想盘两间铺子做些生意,先……你若愿意为我做事,随时恭候。”
“多谢宋姑娘美意,且容我想想。”
从前的柳梦潮,定会一口答应,现下却难免受了严琅说辞的影响,认真思忖起是否该早日回去锦州,做一教书先生,直至终老。
原也是偶然遇见,宋吟并不强求,再三询问过他是否需要银钱上的帮助,得到否定答案后,约定两日后在此碰面。
回府路上,苍杏忍不住感慨:“这柳先生瞧着文弱,却实在有骨气,拳头砸下来一声都不吭,而且他瞧主子您也不似旁的男子那般,眼里净冒绿光。”
宋吟瞥见苍杏眼底的赏识,弯了弯唇:“的确,柳先生是少见的表里如一之人。”
倘若柳梦潮愿意来书肆做管事,他日关系再熟络些,宋吟可放心借他的名头去天下钱庄开户,存上一笔私房钱。
待得机会离京,也不怕会落入穷困境地。
永安府。
卫父还未下朝,只卫母早早候在正厅,下首坐着四五位容貌各异的年轻女子,见卫辞来,俱是含羞敛目。
“……”
原来,以赠予儿媳礼物的由头喊他过来,实则打的这个主意。
卫辞也不恼,藏住慑人的眼神,淡然见礼:“母亲今日好兴致。”
虽是相看,但师出无名,便是顾及贵女名声,卫母亦是不能央她们久留。只招呼着两方问好,让卫辞看清了脸,再寻由头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待贵女们走远,卫母抬眉:“如何?”
“不如何。”
“莫要搪塞。”卫母递上画册,逐个问他,“何家小姐——”
“嗓门儿太大。”
“郑家小姐——”
“眼神不讨喜。”
“文家小姐——”
“过于怯懦了。”
卫母咬紧了牙,“啪”地合上册子,瞪他:“那你说说,什么样的配做你的妻子。”
卫辞悠悠喝一口茶,答:“胆小心善、不喜欢儿子的,将将好。”
“你既不好男色,推脱来推脱去做什么。”卫母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还在记恨为娘当初遣走姜瑶的事?”
姜瑶?
卫辞费了几息功夫去回忆姜瑶是何人,只记得大致轮廓,倒无必要同母亲解释,遂切入正题:“纳妾和迁府定在同一日,届时,您和父亲可不要在太子殿下面前闹出笑话。”
打蛇打七寸,卫母一生极重颜面,卫父又一向惧内。卫辞今日专程来送信,免得他们到时候扰了兴致。
话既带到,他摊开手:“礼物呢?”
卫母使个眼色,丫鬟取来一锦盒,她道:“这是先皇赏赐的长命锁,原是要留给长孙的,罢了,我差刘嬷嬷去教你那妾室规矩,既嫁入侯府,往后便代表着侯府脸面。”
卫辞接过,见长命锁雕工精湛,且分量不轻,宋吟素来偏爱金物,应当会喜欢。
“儿子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卫母跟着起身,“昭阳今日来了府中,就在园子里,你去同她打声招呼。”
他自是不愿,可若要出府,需得穿过园子,遇上是必然的事。
卫母与他并行,状似关切地问了几句宋吟的事,譬如品性如何、容貌如何,到了京中可还适应。倒真绊住卫辞,笑着一一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