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妖王复活的阴谋彻底粉碎。
而闻川则被一种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江家的长公子被妖物所害,不久前才下葬,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百姓们唏嘘不已,全然不知少年英雄还活着,就在江家的地牢深处。
守卫放行。
江羡年和今安在下到地牢最深处,隔着重重法阵,见到了被锁链吊起的江寒栖。没有莲心针压制,妖性完全失控,他变成了最原始的无生,意识被杀意所支配,只对洛雪烟的名字有轻微的反应。
两个月前,江寒栖被诛杀在山上,江良钰瞒天过海将他带回到江家。
江羡年向江家长者揭露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争取到把江寒栖藏在江家的许可。期间,谢无忧送来二月剪,剪断了两人的生死结,提议她找一种名为“止戈”的法器。那种法器对妖性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不比莲心针,不过不会产生类似心绞痛的不良反应。
她和今安在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带回了止戈。
两人靠近,江寒栖惊醒,睁开血眸漠然地盯着他们,周身释放出杀气。今安在刚举起止戈,他就疯狂地扭动身体,铁链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
“哥,你把这个带上好吗?因因留了一封信给你,你带上才有机会亲自拆开来看。”
江寒栖忽然不动了,血眸转动,定在她脸上,像在确认这句话是否是谎言。
“真的,”江羡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写了“观南亲启”,俨然是洛雪烟的字迹,“你看,因因想你亲手打开。”
江寒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会儿,沉默地垂下头,像某种默许。
今安在趁机把止戈扣到江寒栖的脖子上。直到两人离开,他都没有抬起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忏悔。
止戈见效,无生的妖性受到束缚,江寒栖的攻击倾向慢慢减弱,铁链随之放松。
双手解放后,江寒栖得到了那封信。
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一倒,长命锁掉到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捋过歪七扭八的绳结,心口似有一把刀子在绞,疼得他呼吸困难。他抖着手放下长命锁,扯出里面的信,一展开,满目熟悉的字迹。一字未读,眼泪已然落了下来。他想抹掉那处血迹,一抹,血晕开了。他用袖子擦掉还没流出的眼泪,忍痛看信,断了几次才看到结尾。
观南:
见字如面,展信佳。
此时外面在下雨,你在里面睡觉。我坐在桌边,给你写这封生日信,有些冷,借来你的大氅披着,没想到这么沉,还是你穿合适。
我猜,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戴上长命锁了吧。
绳子是我亲手编的,手笨,学不会难的,向你偷师最后还是编了最简单的。
我买长命锁的时候,阿年以为我要送哪个小孩子,她不知道你的命数在金铎国的地底发生了怎样的巨变,而我又是如何为这件事感到欣喜,以致彻夜难眠。
改命是我来这个世界做的最大胆的事。起初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单纯当一份人情来还,谁欠我都会那样做,可不知不觉间,我打心底里有了救你的想法。
我无法接受你的死亡。
我分得很清楚,这是私心,不是人情。
我一直相信因果报应,改命时总担心生出额外的因果债。书里没有今安在被影鬼偷走影子的情节,我那时以为连累了他,很害怕,但也不能跟你说。
倘若真有报应,我宁愿落到自己头上。不过现在看来命运之神还挺眷顾我的,没要代价,真好。
我昨晚做梦梦到你了。你在哭,很伤心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我急坏了,想安慰你,可是手穿过了你的身体,结果什么也没能做。幸好只是个梦。
虽然你现在被困在幻境里,也会感到痛苦,但我至少在你身边,能分担一些。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开心。
如果你此时仍有心结,能和我说一说吗?我想知道你为何而难过。如果心结已解,那我祝你今后晦暗尽除,长乐平安。
生辰快乐!
永远爱你的女朋友
江寒栖嚎啕大哭,像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因因,一声比一声凄厉,但是能够安慰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留下的长命锁成了永生的诅咒。
那天以后,江寒栖从失去理智的妖物变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他后来被囚禁在后山,独自居住。他依旧像以前一样爱干净,但不爱穿艳色的衣服了,整日一身素白,像守孝一样,坐在雪地里。
每当看到风扬起雪散成缥缈的烟雾时,他总会跑过去用手抓。
但他能抓到什么呢?
烟散了就没了。
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第十六卷 因果缘】
第263章 八重海 无边无际的开阔。……
无边无际的开阔。
咸腥而清冽的气息充盈在天与地之间。
这里毫无疑问是一片海,然而一次浪都没起,海面像一张绷紧的纸,静默而诡异。
八重海因此被人们称作“亡海”。
百年前妖王祸世,八重海作为妖界通往人界的通道首当其冲,沿岸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往他处,鲛人在大战中失去踪迹,疑似灭族。如今天下太平,人界妖界相安无事,八重海却像停留在战乱一般,再没起过波澜。
两界都曾潜入海中探索过。无论从哪一界进入,八重海都是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没人知道里面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而鲛人一族就在其中。
洛晏清将剑放到架子上,卸下染血的银甲,处理完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前往相邻的居所。一开门,他就见到了小小的妹妹。她确实很小,喊着哥哥扑过来,人还没他腿长,单手就能轻松抱起来。
陪玩的侍女行礼,尊敬道:“王。”
洛晏清随和道:“下去吧,我陪她玩一会儿。”
侍女退下,洛雪烟一脸嫌弃地伸手抵着他的肩膀,向后仰身子,捏着鼻子道:“哥哥臭臭的。”
“胡说,哪里臭了?”
洛晏清估计洛雪烟闻到了药味,扯了下肉嘟嘟的小脸。她瞪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抱着她坐到桌边,看到桌子上摆着毛笔和纸。她在最上面的纸上画了四条鲛人,两条强壮,一条中等,一条很小,依偎在一起。他眼神暗淡了一瞬。
洛雪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画作,问道:“父皇和母后怎么还不回来?”
洛晏清一如既往地搪塞道:“快了,再等等。”
洛雪烟小声道:“我想他们了。”
洛晏清把那缕挡眼睛的头发拨到旁边,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洛雪烟摇头,这一晃又把碎发搞到额头前,她有些痒,眼睛使劲往那处瞄,猛地吹了口气。
洛晏清好笑道:“别吹了,我给你梳起来。”
洛雪烟认真地要求道:“我要梳花苞头,一边一个。”
洛晏清被逗笑了:“你还得寸进尺上了。”
洛雪烟得意地点点头。
洛晏清把洛雪烟抱到椅子上,找来梳子,一点点梳顺头发,用手握利剑的手编起头发,一点也不含糊。他命格特殊,少年时不得不做女儿家打扮避灾,被迫精通了化妆和编发,比洛雪烟还会打扮。
洛雪烟看着镜子,对快要成形的小花苞十分满意,愉悦地哼起自己编的小调,突然打了个哈欠。她揉着眼,眼皮直打架,说道:“哥哥,我想睡……”
说话的工夫,她眼一闭,就那么仰头睡了过去,连个预兆都没有。
洛晏清急忙接住洛雪烟,刚编好的头发散开,垂落到肩膀上。他将妹妹放到床上,注视着她的睡颜,沉沉叹了口气,无奈道:“整天睡觉,都快睡成小猪了。”
当年妖王失势,率残部突围八重海,企图到人界寻求一线生机。
妖王身负灾厄之力,他们的双亲交代完后事,舍身献祭,以八重海为界设下结界,镇压妖王。结界即将落成时,洛雪烟突然对他说了声“哥,保重”,从此一睡不醒。她那时的神情很奇怪,像是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一样,笑容里掺着几分苦涩。
通巫术的长者说她丢了半魂,试过几次招魂,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洛晏清继承王位,遵循父母的意愿镇守结界。
因为灾厄之力,妖王尸身不腐不灭,无法被净化,无时无刻不在朝外释放污染。鲛人一族天生拥有净化能力,即使受到污染也不会丧失理智,充其量就是伤口溃烂,但其他生物却会发生异变。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封印地巡查,清理被灾厄同化的生物。
洛晏清在其他鲛人眼里是一个处变不惊的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多脆弱,整日都在惶恐。父母双亡后,他只剩下洛雪烟一个血亲。他们做了两世的兄妹,从现世到异世,从没走散过。他很害怕妹妹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每天都会来看她,说些不能在其他鲛人面前说的烦恼。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洛雪烟呻吟了整整一夜,似乎在遭受着莫大的痛苦。
洛晏清一晚上没合眼,恨不得代为遭罪,感觉比目睹双亲离世还要煎熬。
不知是父母在天有灵还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求,洛雪烟最终安然无恙,魂体也补全了大半。那之后她又沉睡了很长时间,莫名其妙地发了一次高烧,醒来后就成了小孩子的模样,据说是身体不适配残缺的灵魂所致。她因此十分嗜睡,连吃饭的时候都能睡过去,她的记忆也停留在儿时,时不时打听父母的去向,他只能撒谎。
洛晏清在洛雪烟身边待了会儿,回去处理政务,不知怎的想到了年事已高的鲛人去世的事,对未来充满了担忧。鲛人寿命不短,他做好了把余生耗在镇守妖王尸身上的准备,但他死了以后该怎么办?将职责传给部下?倘若他们也不在了呢?
如果把战线拉得足够长,鲛人必败无疑。因为他们会死,但尸身不会自行消亡。固守结界不过是把所有鲛人的性命押上去的无望消耗战。
可如果打开结界,灾厄之力现世,妖界和人界会不会有更大的浩劫?
洛晏清无法承担那样大的过错。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深陷死局,根本看不到鲛人一族的未来。他长叹一声,颓废地搓了搓头发,趴到桌子上,歪过头,看向在琉璃盏里跃动的金色火种,伸手捞到跟前,掌心逐渐沾染上火焰的温度。
这团火乃火凤吐出的净火,随其意愿生灭,但琉璃盏的火光从未熄灭过。
看清自己走在末路后,洛晏清觉得那些遗憾的阴差阳错反倒成了最好的安排,他和她已经没可能了。他回忆起没有那段结果的恋情,眼里的光随着火种一起摇曳。
可你为何没有熄灭这团火?是忘了?还是念念不忘?
他希望答案是前者。
尽管洛雪烟变成了不能分担忧愁的小孩子,但她的到来仍然令笼罩在洛晏清心头上的阴霾消散了些。他至少还有个妹妹,不能算孤家寡人。
过了一段时间,洛雪烟好端端地发起高烧,一直没退。这天照例要去清理污染,洛晏清出发前又去看了眼妹妹。她的小脸被烧得通红,像苹果一样,额头的热度令人惊心。他喂她喝了点水,唤道:“因因。”
洛雪烟费劲地睁开眼,看看他。
洛晏清怕她又像以前那样长睡不醒,撒谎道:“哥哥要出门了,回来给你带好玩的,听到了吗?”
洛雪烟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洛晏清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房间,在子民面前才重新戴上了沉稳的面具。他领队前往封印地,解开屏障放出遭到污染的生物,挥剑斩杀。良久,尸体堆积如山,随从的雌性鲛人哼起净化的歌谣,其余鲛人帮着运送伤员。
洛晏清清点完人数,掐诀闭合屏障,远远望着妖王的尸身,总感觉他在盯着自己看。他握紧手里的剑,心想要是他能用这把剑杀了他就好了。如果死亡不可避免,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全族的未来,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洛晏清挂念洛雪烟,匆匆往回赶,得知她已经退烧了,正在净身。他长舒一口气,回房给之前的伤口换了药,正准备去妹妹的居所探望,一开门,和洛雪烟撞了个正着。
已经不再是小豆芽的她对上震惊的目光,笑意盈盈道:“哥,好久不见。”
洛晏清难以置信道:“你恢复记忆了?”
洛雪烟点头,严肃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进屋后,洛晏清的嘴再没合上过,眼睛越睁越大,眉越皱越紧。他一字不落地听完,呆了许久才出声道:“……所以,你要独自去人界找无根花?”
洛雪烟应道:“嗯。”
洛晏清怀疑道:“你怎么确定那些记忆不是你做的梦呢?我从来没听说过无根花,至于江家……也没什么印象。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同意你独自前往人界。我们只接触过八重海沿岸,不清楚其他地方的治安。你一个女孩子,又不会武,路上遇到人类除妖师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