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洛雪烟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用手背蹭了下血,一脸严肃,“你去了哪里?”
姜冬至不敢用太大力气挣开她的手,无措地转了回去,如实道:“我去集市买了食材,然后去药铺,后面经过我们的铺子,在那里遇到了贾青。就这些地方。”
洛雪烟恍然大悟。
贾青,假情!她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人出现得过于蹊跷,上次幻境出现波动后突然蹦了出来,这次冬至单独出去遇到他以后幻境又出现了动荡。敢情他也是幻境投放进来的干扰源。
她最初搭建幻境时,结界尚不稳定,偶尔会冒出来引诱姜冬至记起过往的东西,形态不定,一般出现在秋冬交接时,不过没出现过这种平易近人的人,真是防不胜防。
洛雪烟一本正经道:“以后不要靠近他,知道了吗?”
姜冬至由她的警告联想到呕血的事,自责不已:“姐姐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和他说话吗?”
洛雪烟回道:“不是你的错,是他有问题。”
姜冬至承诺道:“我以后不会搭理他了。”
树立起姜冬至对贾青的敌意后,洛雪烟与幻境的对抗迎来了新的平衡。她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了,放松下来,差点一头栽到床下,所幸被姜冬至及时接住。她问道:“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问了姐姐的身体,说了那天吵架的母子的下落,还说春归巷不太平,”姜冬至把枕头垫在姐姐腰后,让她靠着,转身取来毛巾给她擦手,恼火道,“没想到是想通过我害姐姐,真可恨。”
毛巾转眼间就成了一块红布,他心如刀绞,轻声问:“姐姐还难受吗?”
“别担心,姐姐没事,”洛雪烟苦恼地甩了甩银色鱼尾,叹气道,“就是腿一时半会变不回来,没法下地吃火锅了。”
姜冬至被姐姐的心大弄得难过不起来,无奈道:“都这个样了姐姐还惦记火锅。”
洛雪烟大大咧咧道:“吃完火锅就好了。”
十五适时地叫了声,她朝它努了努嘴,笑道:“喏,十五都同意了。”
小火锅最后在房间里支了起来。香气飘上,血迹在下,烟火气压过血腥气,欢声笑语取代愁眉苦脸,风,还在呼呼地刮着。
姜冬至一个劲地给姐姐涮菜,把她的碗堆成了小山尖,自己倒没吃几口。
洛雪烟委婉地提醒道:“冬至,姐姐想跟你一起吃火锅,不是想一个人吃独食。”
姜冬至憨厚地笑笑,默默收回了要碗的手,把涮好的羊肉放到自己碗里,找补道:“我也在吃。”
洛雪烟其实有些饱了,不正经地玩了起来,用单筷卷菜叶,不小心捅烂了菜叶。姜冬至正在投喂十五,瞄了她一眼,知道她吃得差不多了,看了看剩下的菜,有些忧心。姐姐的胃口小了一半,而且愈发畏寒。
姜冬至考虑起搬家的事。他想搬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让姐姐修养,南柯县的冬天太冷了,还有贾青那种对她不怀好意的人,此外,她变回人身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不过搬家并非易事,他打算等做好万全之策再跟她开口。
洛雪烟持续病弱,官府那边的搜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终于在暴雪前夕抓到了躲在巷子里的凶犯。
第248章 离县 江羡年以一种微妙的……
姜冬至对十一岁的杀人凶手印象深刻,因而第一时间就出门看犯人的真容。他长得很小,说是十一,看着却像七八岁的,一把瘦骨,破烂的衣服像是经历几万次风吹雨打似的,光着脚,脚冻成了紫色的萝卜,不像人类的脚。
即将走出巷子时,男孩不知为何回过头,风掀开了头发的遮掩,秀气的小脸露了出来,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姜冬至,无端让他想起了羊眼。他想自己和羊对视过,而且在它眼中窥视到死亡的安详。
羊的瞳孔像一具死尸,所以它才能在目睹杀戮之后保持淡漠的平静。
羊会见证死亡,可是他杀死了羊。
他?
是男孩,还是他自己?
北风癫狂,白雪落红,姜冬至缓缓举起双手,在右手手心看到一道丑陋的疤痕。心口骤然缺了一块,就像是突然拿掉挡风的隔板一样,悲伤之风猛烈地撞了进来,幸福被卷到茫茫大雪里。他明明脚踏实地,却感觉自己快要掉下去了,似乎要掉到一个只有雪的寂静世界,那里的痛苦是白色的。看不到头的白色。
皮肤隐隐浮现出数不清的陈旧伤疤,如枯树久逢甘霖而贪婪饮水,粗糙的疤痕转眼恢复水润,复苏成新鲜的创口,皮下的血蓄势待发,他感到剧烈到几乎要把他湮没的疼痛——
血腥之吻印到嘴唇上。
风雪隔绝在心房之外,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含住了极度脆弱的美梦,给梦中人烙上了铁锈的气息。
踮起的脚逐渐回落,洛雪烟捧着流泪不止的脸,温柔道:“下大雪了,我们回家吧。”
他感到奇怪,他有家吗?
可他还是乖乖地随她跨过门槛,看她合上大门。
银发血眸消失了,他用纯良的黑眼睛看着熟悉的面孔依次出现在暴雪里,直至门扇闭合。她转过身,牵起他的手,用如此温暖的一只手。他们走进屋子,火炉把里面烘得很暖和,白色的毛茸茸在旁边安睡,锅里炖着可口的饭菜。他定睛看向她,轻唤道:
“姐姐。”
回到家,他又变回姜冬至了。
暴雪下了几日,洛雪烟便病了几日。病骨被高温断断续续地蒸了几日,濒临散架。她感觉自己仿佛在炼丹炉里走了一遭,身上像是被炼化一样,软成某种胶质的东西。好在头铁骨头硬,命削了一半,另一半还能保美梦不灭。
洛雪烟不在意病痛,有人替她疼。照顾病人的姜冬至看起来比她还憔悴,肉都愁没了,整个人缩了一圈,十五也跟着瘦了。
洛雪烟坐在小椅子上,披着被褥似的棉袄,抱着汤婆子,看姜冬至做饭,好笑道:“我们家看着像闹过饥荒一样。”
姜冬至忍俊不禁,把菜丢进锅里盖上锅盖,添了把柴,扭头打量陷在衣服里的人,觉得姐姐像一头小熊。可熊冬眠没事,仙女冬眠就糟了。他用烧火棍拨弄快烧完的旧柴,挑起话头:“姐姐,我们离开南柯县吧。”
洛雪烟惊诧不已:“啊?”
姜冬至接着道:“南柯县的冬天太冷了,不利于姐姐修养身体。而且姐姐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真身,我们住在这里人多眼杂,你出入也不自由。我想搬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最好没什么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洛雪烟何尝不想这样,可姜冬至离不开南柯县,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
姜冬至以为她舍不得糖水铺子,劝说道:“姐姐病成这样也没法熬糖水。等你把身子养好,我们去京城再开。”
洛雪烟垂着头,沉默不语。
姜冬至走到洛雪烟面前,蹲下身,双手覆上冰凉的手背,仰头看她,轻声问:“姐姐不想离开南柯县吗?”
洛雪烟看着期盼的双眼,忽然想到这是姜冬至第一次产生离开南柯县的想法,也许他不会再被这个地方所牵绊了。她思索片刻,说道:“我们吃完饭到南柯县附近转转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忍心离开这里。”
“好。”姜冬至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
谨慎起见,洛雪烟将十五从家中带了出来。他们租了辆马车,一路向南,越走越远。她一手搂着十五,一手抓着姜冬至,愈发紧张,感觉在等赌局出结果一样,不自觉出了一身汗。
姜冬至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念咕道:“早知道就不给姐姐披斗篷了。”
洛雪烟挑开窗帘,只见车外千里冰封,白得一望无际。她问:“现在还在南柯县里面吗?”
姜冬至凑到窗边看了眼,扯着嗓子问车夫,得知他们离南柯县有一段距离了,姐姐的手骤然放松。他问道:“姐姐感觉如何?”
洛雪烟回了铿锵有力的一个字:“搬!”
搬家的事说干就干,洛雪烟没精力应酬,也怕自己忽然在人前暴露原形,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额外的社交丢给姜冬至处理。他转让出姐姐心爱的小铺子,与牙人谈好退租的流程,回家听说朋友们找他吃散伙饭。他担心洛雪烟,犹豫是否要赴约。
“去呗,我这两天已经好很多了,又不是离不了人。我保证你聚完回来还能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姐姐。”
说到后半句时,洛雪烟还配合地叉起腰,挺胸抬头,笑眯眯地盯着他。
和江寒栖不同,姜冬至朋友一箩筐,都是交心的那种。若非造的梦岌岌可危,她还真希望他能一直在朋友堆里做团宠。
姜冬至笑道:“说话算话。”
洛雪烟重重地点了下头。
姜冬至又道:“那我现在给姐姐做饭。”
洛雪烟拦住他,说道:“我现在没胃口吃,你吃完给我打包一点就行。”
姜冬至被元长乐叫走后,洛雪烟在住了十一年的家中溜达了一圈,在墙上看到给姜冬至记录身高的痕迹,十二岁之前是小树苗,十二岁之后嗖的一下长成了挺拔的大树。她比了下十一岁的痕迹,想起真正的他在那时候要矮许多,满身伤痕,没朋友也没有家,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流浪,寂寞到对着树干说话。
姜冬至很好,可命运待他不好。她怎么忍心把他送回炼狱?
散伙饭比预想的时间要长。朋友们盛情难却,姜冬至喝了不少酒,走出门,感觉风像冻过的刀片,削掉外面那层滚烫的肌肤。他打了个寒颤,往领子里缩了缩,急匆匆往家赶。
元长乐和姜冬至并肩走,被迫走得飞快,还顶着风。他拽着他的胳膊,抱怨道:“慢点,走这么快也不怕岔气。”
姜冬至说道:“姐姐还没吃上饭呢。”
元长乐无奈地松开他,追了一步,问道:“话说你和洛姐姐要搬到哪里住?”
姜冬至回道:“去南边的暖山。”
元长乐意外道:“那么远?”
姜冬至回道:“姐姐畏寒,暖山常年如春,适合调养身子。”
元长乐不经意发现两人步调一致,但步子迈得是相反的。他悄悄换成和姜冬至一样的迈步,踢了踢雪,突然生出些不舍,问道:“你们以后会搬回来吗?”
姜冬至如实道:“不会了,我想带姐姐去京城。”
元长乐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故作轻松道:“苟富贵,勿相忘。”
“你不是也要进京赶考吗?”姜冬至看了好友一眼,“又不是永别。”
元长乐惆怅地叹了口气,看着印在雪地上的影子,不舍道:“你们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姜冬至安慰道:“说不定很快就能再见了。”
不久后,姜冬至和元长乐在家门口分别,回到了有姐姐在的暖和屋子里。
临别那一日,元长乐目送姐弟俩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感觉街上的人一下少了许多,像是同时约好离开,道路显得空旷而寂寥,冷空气中萌发了异样的气息,仿佛冻坏的橘子在慢慢腐烂。他打了个喷嚏,弥漫在脑中的浓雾散去一些。
姐弟俩离去七天后,元长乐发现南柯县的人口锐减,出门只能看到住在春归巷的熟人,未曾光顾的店铺变得破败不堪,布满了蛛网和灰尘。
姐弟俩离去半个月后,元长乐发现小吃街消失了,那一块变成了荒芜的雪地,周围人都说那里从来没开过小吃街。
姐弟俩离去一个月后,元长乐发现巷子里的人失去了五官,人人绷着一张光洁的面孔,若无其事地互相往来,像木偶戏一样。他和没有五官的父母坐在一起吃饭,看了看父亲。他摸过父亲的脸,一片平滑。他的眼睛没有出错,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姐弟俩离去两个月后,元长乐收到了姜冬至的来信,信上说他和姐姐一切安好,暖山气候宜人,邀请他有空过来游玩。那时南柯县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立在雪原上里读完了这封信,恍然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原来他是洛雪烟对江寒栖许下的愿望啊。
元长乐稍稍松开手,信纸被寒风卷到半空,虚化成晶莹的雪,周遭景物扭曲抽长,转眼间,他就来到了暖山山脚下的书肆门口。书肆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忽然出现的元长乐,仿佛他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
元长乐转过身,正好和买完书的姜冬至打上了照面。
姜冬至错愕地看着他,愣愣道:“长乐哥?!你怎么来了?”
元长乐抓住姜冬至的胳膊,沉声道:“跟我去个地方。”
南柯一梦终有醒时,他要纠正偏离的走向,把一切拉回正轨,就像洛雪烟最初期望的那样。
第249章 如初见 一门之隔,晴雪两……
一门之隔,晴雪两别。
姜冬至立在晴与雪的分界线上,看着挂在正门的牌匾,“西水寺”三个字红得扎眼。每个字底下都曳着水一般的痕迹,像未干的血迹。他疑惑道:“长乐哥,你带我来这里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