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带之下的贯穿伤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他们都以为她出现了幻觉。她想自己当时应该很像疯子,指着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要郎中包扎,他自是不肯,她就掏钱买了金疮药和绷带,要了毛巾和水,抖着手清理血流不止的伤口。
幻境的反击开始了,它在引诱姜冬至变回江寒栖,想要把他抓回绝望的深渊。
嗓子里冒出了铁锈味,洛雪烟用力咽下去,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歪进了贾青的臂弯里。她挣扎着去抓缠满绷带的手,可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离他越来越远。
“洛姐姐!”“大夫!”
耳边乱成了一锅粥,洛雪烟合上眼,跌入更深处的梦境,在那里找到了年幼的姜冬至,最本真的他。他蜷在床上,捧着化脓的手打颤,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像死去多时的水草。
她在床边坐下,一边哼着歌,一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就像儿时哄他入睡一般。
小冬至很快睡着了。洛雪烟拿开盖在手背上的手,看到正在流脓的创口,那个位置以后会留下蚯蚓一样的伤疤。她知道的。她变出毛巾和水盆,一点点把脓挤了出来,挤一下,缓好长一会儿,脸色比昏睡的孩子还要差。
她将最好的膏药涂到伤口上,缠上干净的绷带。
梦境摇晃不止,门窗消解,洛雪烟起身走向光口,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谢谢”,回过头,小冬至正怯怯地看着她,眼睛像黑葡萄,很漂亮,也很脆弱。她不舍地转过身,蹲在床边,与他对视,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冬至想了想,问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洛雪烟点头。
小冬至脱口而出:“我想让小白活过来。”
洛雪烟问道:“还有吗?”
小冬至回道:“希望娘亲开心些。”
洛雪烟又问:“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愿望?”
小冬至没想到她会问到自己身上,苦思许久,瞥见缠绷带的手,随意又真诚地回道:“希望我的手不要再疼了。”
“好。”
洛雪烟答应了最后一个愿望,那是她正在实现的、仍未破灭的愿望。她亲了亲他的脸蛋,光吞没一切,将未竟的美梦还了回来。
“洛姑娘,”贾青围上去,急切道,“你好点了吗?”
“没事。”洛雪烟笑了笑,翻身下床。脚落到地上时,她感到轻微的刺痛,后知后觉身子像唱了太长时间的鲛歌一样疲乏。
贾青注意到瞬间的僵硬,关心道:“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找郎中过来瞧瞧?”
“不用,”洛雪烟拒绝伸来的手,面色如常地站了起来,问道,“冬至呢?”
照看病人的元长乐探出头,应道:“放心吧,我在看着他呢。”
洛雪烟过去看了姜冬至一眼,感觉心落回到肚子里,沉声道:“我要带冬至回家。”
元长乐惊讶道:“他还没醒呢?”
洛雪烟反问道:“郎中诊断出他晕倒的原因了吗?”
元长乐回道:“没有。”
洛雪烟笃定道:“那就没什么大事,在这睡觉还不如回家睡呢。”
既然做姐姐的都这么说了,众人便没再多说什么,叫了辆马车,帮着把姜冬至抬到上面。他们见洛雪烟很紧张姜冬至的右手,虽感奇怪,但还是配合地对那只手加了十二分的注意。
姜冬至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记忆断在离开东来寺那时候。他只记得红枫飘到姐姐发间,他取下来,不小心碰到了步摇,流苏晃得让他有种喝醉的错觉。
姐姐呢?
姜冬至撑起身子,感觉右手疼得厉害,像是被刀子扎过似的。他捏着手腕痛呼,看到整只手被绷带包了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他何时受过伤?他轻轻摁了下手背,疼得龇牙咧嘴,不敢轻易再动,打算找姐姐询问伤口的来源。他穿上鞋子,听到十五在挠门,刚开了条门缝,它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门缝随着白色毛团的远去逐渐张大,姐姐的身影率先出现在眼前,随后是贾青的身影,两人面对面站着。
姜冬至正要出去破开两人独处的时光,听到姐姐问:“贾县令是不是对我有好感?”
他僵在原地,姐姐难道喜欢贾青?
贾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贾某十年前就对洛姑娘一见钟情了。”
“承蒙厚爱,但是很抱歉。”
听到这,悬在半空的巨石落回心底,比之前深陷数尺,堵上了泄露不安的缺口。姜冬至愉悦地笑了出来,然后他听到了第二句话:
“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右手似乎真有一道伤口,而且贯穿了整个手掌,可姜冬至自己却看不见,他只能感到疼痛,无时无刻不在疼,像被群蚁啃食一样。他不是个耐疼的人,换药时,就算想装出坚强的样子也做不出来,咬紧牙关,疼得五官乱飞,还时不时发出急促的痛呼声。
姐姐上药,十五窝在他怀里安抚他,一人一猫都被他弄得提心吊胆。
洛雪烟给手心上完药,决定停一会儿再缠绷带,轻轻托着手腕,一抬头,看到姜冬至眼眶红了一圈。他对疼痛的感知力并不输给她,小时候磕着碰着总是扑倒她怀里找安慰,长大后虽然不好意思哭,可疼还是忍不了一点。
疼劲过去,姜冬至揉了揉十五的耳朵,瞄了姐姐一眼,有些羞赧,起了个话头:“还好没在考试的时候受伤。”
洛雪烟笑问:“你不是会用左手写字吗?”
他儿时摔断胳膊后无意中开发了左手写字的潜能,靠双手写字的技能稳坐春归巷团宠的宝座。
姜冬至回道:“左手写得慢,可能写不完卷子。”
洛雪烟又道:“不过你这段时间必须要用左手写字了。”
姜冬至试着活动五指,感到手心的胀痛,看了眼浮在上面的药粉,还是感觉不可思议。药粉在完好的皮肤上勾勒出伤口的形状,细长的一条,明明能感到空气中的冷意,可眼睛就是看不到。他好奇道:“我的手是被什么东西所伤?”
“不知道,”洛雪烟垂眸错开探究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伤口。”
“我刚去寺里求过平安,”姜冬至叹了口气,十五善解人意地翻出肚皮安慰他,他用力搓了把像是水做的肚皮,自己想开了,“算了,没受伤的话说不定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是不是呀,十五?”
“喵。”十五用尾巴圈住他的手腕。
洛雪烟追问道:“你不奇怪姐姐为什么能看见伤口吗?”
姜冬至是唯一一个听说手上有伤后毫不犹豫相信她的人,枉她想了一堆解释的说辞。
“不奇怪啊。”姜冬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一直觉得姐姐是从天而降的仙女,所以仙女能看到凡人不能看见的东西也没什么好惊异的吧。
不过从那天起,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姜冬至眼看她脸上的血色消了下去,人也懒了许多,甚至没精力经营铺子,开一天歇一天。他觉得姐姐病了,可她却说是秋乏。他带她去看郎中,郎中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开了些补气血的草药。
姜冬至把熬好的草药端到院子时,姐姐已经在躺椅上睡了过去,苍白的脸被阳光照得透亮,仿佛即将消弭的月华。十五蜷成一团,卧在她怀里。她将手搭在它身上,骨节分明地像是要刺破罩在外面的皮肤。
他正要叫醒她,却见她突然皱起眉,好像梦到极度痛苦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梦话:“别过去……不要走进大雪里……跟我回去吧,观南……”
六岁的记忆从时间之匣里蹦了出来,姜冬至惊觉某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一直活在姐姐的意识中,悄无声息地陪她度过了十年的岁月。不,也许远不止十年,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有见过名为“观南”的男子,他比他更早遇到姐姐。
嫉妒顷刻胀满身体的空隙,酸水四溅,喉管被淤塞,他感到轻微的窒息,扣紧碗沿,右手的伤疼了起来,扯得神经一跳一跳的。
姐姐悠悠转醒,姜冬至狼狈地用她喜欢的笑容盖住熊熊燃烧的妒火,面色如常地递过碗。她以为他等了许久,难为情地解释道:“太阳照得人太舒服,不小心睡了过去。”
“没事。”姜冬至感觉喉咙在发酸。
洛雪烟把十五抱到地上,伸手去接药汤,这时才注意到绷带上的血迹,急忙把碗搁在桌子上,扯过手腕看他的伤势,问道:“手是不是撞到哪了?”
“没撞。”姜冬至清楚那是为嫉妒付出的代价。
洛雪烟感觉血迹又扩大了一些,急切道:“流血了,姐姐重新给你包一遍。”
姜冬至拉住要把他往里屋带的姐姐,平静道:“不急,姐姐先把药喝了。”
洛雪烟回道:“药太烫了,弄完再喝也不迟。”
姜冬至坚持道:“喝完再弄也不迟。”
洛雪烟拗不过他,冒失地端起碗喝了口,烫到了舌头。
“慢点喝,”姜冬至从她手里接过碗,“姐姐坐,我来喂你。”
洛雪烟受宠若惊:“我自己喝就行。”
姜冬至固执道:“不行,姐姐坐。”
洛雪烟头一次从姜冬至身上感到强势,有些新鲜,坐回到躺椅上。
姜冬至蹲到姐姐面前,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盯着两瓣薄薄的唇分开。唇纹勾连,似细密的网,胸腔中那颗酸涩的心在网上跳动。他数着喂药的次数,数到十六时,他用中指抵住伤口处,借疼痛压下上涌的酸水,情不自禁地问道:“姐姐方才做噩梦了吗?”
洛雪烟僵在那儿,紧张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幻境近来波动频仍,姜冬至不能再受刺激了,她害怕自己做梦时吐露出梦境的真相。
姐姐竟然不想让他知道。姜冬至再度领略到那个男人的优越地位,在心里苦笑一声,撒谎道:“没有,我看姐姐皱眉,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他捕捉到警觉到放松的瞬间转变,一颗心掷进暗无天日的雪原,冻上了悲戚的坚冰。
他拿什么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争?他长得有他好看吗?他读书有他用功吗?做饭有他好吃吗?编发有他漂亮吗?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比他优秀,他心里不痛快;他比他差劲,他心里更不痛快。
姐姐喜欢他,所以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是输家。
第245章 苦守 入梦十五天,入梦引……
入梦十五天,入梦引燃了一半有余,烛光不似开始那般炽烈。
方净善单手支着下巴,看着绿豆大小的焰光,转动茶杯,感到水的波动,熄灭入梦引的念头愈发强烈。
入梦引遇风不灭,沾水即熄。熄灭后,入梦者可安然返世,但原主意识会遭受重创,轻则跌入更深的梦境,重则死亡。不过江寒栖是无生,死又何妨?她何苦为他做到让入梦引重燃的份上!
方净善抓紧茶杯,抬起手——
一口凉茶下肚,浇灭了熊熊燃烧的邪火。
方净善放下茶杯,睨了江羡年一眼,眼神轻蔑而厌恶。当妹妹不去救哥哥,留在外面照顾情郎,哼,没良心。他把洛雪烟入梦这件事归咎到江羡年的不作为上,倘若她真和江寒栖兄妹情深,怎么会让一个无辜之人涉险?归根到底就是自私,伪善,不负责。
江羡年正看着书,忽然感到两道强烈的目光,转过头,只看到了半张面具,不悦地蹙眉。
莫玉偷瞄她不是一次两次了。
江羡年总觉得她的目光不怀好意,像针一样,冷不丁扎一下,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疼痛。她之前当面提过一嘴,莫玉矢口否认,反过来说她闲出幻觉了,话说得相当难听。莫玉的脸被面具遮着,她拿不出证据,只能忍气吞声。
莫玉很奇怪。
江羡年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马车来往的时间不对等,去本家花了一天半,来别苑却用了一天不到。车夫说走的是同一条路,天气也没有异常,那只能往莫玉拖拉那方面想。而她请人时强调过今安在毒发迅速,希望她尽快赶来医治。
此外,莫玉对洛雪烟的热情也非同寻常。
她不是不能理解一见如故,但莫玉的热情有些越界,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最后是莫玉对江寒栖和今安在的态度差别。
在本家时,莫玉直奔江寒栖那边,去了好久也没动静,最后是她亲自请上门的。五色失可谓猛毒,而莫玉给出有把握治好的保证,开了张药方,就见不着人影了。她晚上想私自了解下五色失的药性,拜访莫玉,却被告知她已经躺下了。
去别苑治疗的消息也是从洛雪烟嘴里传出来的。
紫目纹发育迅猛,莫玉对江寒栖上心并不奇怪,怪就怪在入梦后她还是将重心放到江寒栖这边。她屡次提过代守入梦引,让莫玉专心研究五色失的解药。她却借说守入梦引也能看医书,整天待在洛雪烟旁边,只换过一次药方。
五色失会让人逐渐失去五感,依次为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失去视觉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往后则是悄无声息地进行,而且每失一觉,毒发的速度会自行减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