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响起一声惊呼,洛雪烟转过头,发现自己吓到人了,难为情地道了个歉,往姜冬至那边游。
突然,嬉笑声灌入耳中,像打水漂的石子,在河面上一弹一弹,最终跌入心中,顷刻稳住了狂跳不已的心脏。洛雪烟循声望去,只见姜冬至泼了元长乐一身水,笑得乐不可支。她大声喊道:“冬至——”
姜冬至转过头,湿漉漉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她又问:“你开心吗?”
姜冬至咧嘴:“开心——!”
洛雪烟吐出憋住的气,朝他笑了笑。
夏天躲在微热的长风里,银杏树不厌其烦地下发金澄澄的逐客令,催促它尽早离开。一片银杏叶随风漂泊,穿过车水马龙,闯进巷子,误入一户人家,被院子里油光水滑的小白猫逮了个正着。
十五掀开爪子,叼起银杏叶,不紧不慢地跳过门槛。落地时,甜腻腻的桂香绕着爪子打转,它打了个喷嚏,凑到主人脚边,用脑袋拱了拱脚踝。
洛雪烟在研究秋日限定糖水,正焦头烂额着,冷不丁感到毛茸茸的触感,心情大好,还没低头就唤道:“十五,找我干嘛呀?”
十五把束手就擒的秋日信使放到地上,朝她喵了声。
洛雪烟笑道:“从哪弄的银杏叶?”
十五胡乱喵了两声。
洛雪烟配合地答应了几下,又道:“去院子里玩吧,我现在没空,等做完糖水再找你。”她知道十五不喜欢桂香。
十五用尾巴蹭了蹭她,转身往外走,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呼喊声,炸了毛,退回到洛雪烟脚边。
元长乐气喘吁吁道:“洛姐姐,不好了,冬至从树上摔下来了!”
洛雪烟匆匆赶到青梅树下,看到姜冬至脸色惨白地捂着肩膀,三四个男孩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的伤势。
“冬至!”洛雪烟在姜冬至身前蹲下,大体扫了眼,没找到明显的血迹,说道,“把手拿开,姐姐看看肩膀。”
姜冬至拿开手,洛雪烟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摸到一处断裂,心疼不已,问道:“疼不疼啊?”
姜冬至听到这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可转眼看到围在一边的小伙伴,摇了摇头,嘴硬道:“不疼。”
好朋友都说男子汉不会喊疼,也不会掉眼泪,他不想被看不起。
洛雪烟看出姜冬至在逞强,没在其他孩子面前戳破拙劣的谎言,抱起他,回家拿上钱袋子,火急火燎赶到医馆,让郎中处理。
衣衫半褪,肿得老高的胳膊露了出来。
姜冬至没想到摔这么严重,看到后更觉疼痛顺着骨缝冒了出来,瘪着嘴,泫然若泣。
“大夫,麻烦您轻一些。”洛雪烟感觉自己的胳膊好像也硬生生断掉一样,疼得心抖。
“我已经很轻了,”郎中听过无数次叮嘱,感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瞄了眼一声不吭的小病人,又道,“你看,小孩子都没喊疼。”
洛雪烟看向姜冬至,发现他在极力憋眼泪,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包住紧绷的拳头,一点点揉开,问道:“为什么要憋眼泪?”
眼泪到了快要决堤的生死关头,嘴是水闸开关,姜冬至不敢轻易开口,还在恪守“男孩子法则”。
“让姐姐猜猜,”洛雪烟直直看向极力兜着眼泪的双眼,“是不是怕小伙伴笑话你?”
姜冬至看向自己的脚尖。
“冬至,”洛雪烟捧起小脸,认真道,“哭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男孩子也可以掉眼泪,感觉难受就哭出来,不要紧的。”
姜冬至这时已经快忍不住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得要命,却又不好意思当着郎中的面哭,挣扎着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洛雪烟敞开怀抱,柔声道:“到姐姐怀里来。”
姐姐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姜冬至彻底绷不住了,扑到她怀里哭起来,语无伦次道:“姐姐,我的手好疼……我摔下来的时候,听到、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我好害、害怕……”
洛雪烟一边抚摸耸动的后背,一边收紧手臂,柔声道:“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离开医馆时,姜冬至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洛雪烟带他去到铺子里,做了碗桂花烤奶给他。她看着眼睛通红的姜冬至,想到江寒栖晚上睡不好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破碎模样,心想自家男朋友真是从小好看到大。
但貌美归貌美,该教育还是得教育。
姜冬至想要勺子,可姐姐却拿着勺子在对面坐了下来,神情看起来严肃了不少。她问:“今天爬树是不是又争强好胜了?”
“嗯,”姜冬至低下头。他喜欢出风头,学会爬树后总想比别人爬得更高,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姐姐因为这事说过他好几回,可他一直没往心里面去,结果这次给姐姐添了好多麻烦。他嗫嚅道,“我以后不爬树了。”
洛雪烟一本正经道:“不是不让你爬。姐姐是希望你学会量力而行,能力之外的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什么事都好,安全是最重要的,听到没?”
姜冬至应道:“听到了。”
“吃吧。”洛雪烟把勺子递了过去。
姜冬至接过勺子,抬眼看到姐姐笑意盈盈,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有祸必有福,摔断胳膊的姜冬至坐在店头揽客,异常吸睛,使得平时要营业到天黑的糖水铺子早早卖完存货,黄昏前就闭店了。
洛雪烟领姜冬至回到家,两人肚子不饿,她不着急做饭,接着研究起新菜单。
没一会儿,目睹姜冬至从树上摔下来的小伙伴成群结队地涌进了屋子,叽叽喳喳地问他骨折的事,姜冬至趁机科普从郎中那里听说的憋眼泪坏处,把其他孩子唬的一愣一愣的,急忙自查起心里存了多少眼泪,结果查出来都是绝症晚期。
洛雪烟哭笑不得地把逐渐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用投喂哄好了孩子们的泪腺。
写满祝福语的旧绷带拆下时,秋风已经积聚了冬天的力量,变得凛冽起来,吹到脸上像是刀片刮过,时不时让人打个哆嗦,初雪就那样在一个很平常的清晨地降临了。
那天早上,姜冬至睡得很不踏实。
他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小羊羔,住在小山村里,主人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爷爷。他蹦蹦跳跳地跟着老爷爷走出家门,看到一个奇怪的孩子,银色长发,血色眼眸,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孩子笑起来,笑声很可怕。黑雾从他手里流出,扑向老爷爷,转眼把他变成了骨架!
姜冬至吓得咩咩叫,想跑,那黑雾又朝他来了,剥开他的皮,撕掉他的肉。于是他也变成了骨架,倒地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走了过来。
孩子蹲在他面前,把身子伏得很低很低,几乎与他脸贴脸。突然,视角一换,他成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成了骨架。他盯着森白的骨,感觉心里破了个大洞,寒风穿心而过,他伏到骨架上,一转头,看到血迹斑斑的菜刀落了下来,砍在了破烂不堪的身体上。
姜冬至叫不出声,惊恐地睁大眼睛,眼里印出了妇人癫狂的笑脸。他喊了她一声,只有一个字,拖得老长,不解中带着无限眷恋。
菜刀即将落下时,世界又起了变化。
第240章 生长痛 姜冬至站在虚无的……
姜冬至站在虚无的白里,和银发高束的少年面对面。
那人神色冷峻,喊了个名字,三个字,很模糊,就像潜在水里听岸上的说话声一样。他断断续续说道:“快醒来……这不是你的……危险……假的……她是真……想见你……”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冬至尝试理解难懂的话语,一想到真实,菜刀又出现了,刀刃对着躺在血泊中的孩子,无情地落了下去——
眼睛被谁遮住了,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手心很暖。
是姐姐。
“不要看!”
呼啸的狂风停息了,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姐姐的呼吸声很急,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匆匆赶来一般。
姜冬至覆上微微发颤的手,疑惑道:“姐姐,什么是真?”
姐姐说:“冬至是真的,姐姐也是真的。”
姐姐是不会说谎的。
这么想着,姜冬至醒了过来,盯着墙壁,眼里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他恍然间想起自己做了个梦,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梦的内容。他苦恼地翻了个身,看到姐姐面色苍白地躺在身边,像是快要融化的雪人,眉头皱在一起。
姜冬至预感不妙,推了推姐姐的肩膀,把她叫醒了。他钻进姐姐的怀里,惊魂未定:“姐姐,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姜冬至回道:“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可怕。”
“那就不要去想了,只是一场梦,忘了就忘了吧。”
“好。”
冰冷的手拍了拍后背,姜冬至打了个寒战,抱紧姐姐,想让她暖和起来。
南柯县雪厚,三天一小雪,五天一大雪,想不玩雪都难。
姜冬至学会堆雪人后,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三个雪人,给稍高的雪人簪了个头花,给矮一点的雪人戴上自己的围巾,给猫猫雪人搓了个圆滚滚的小雪球,然后被十五一爪子捣碎了,气得他满院子追着十五谴责。
好在往后无灾无难,三只雪人平安活到冬至这天,姜冬至也迎来了在南柯县的第一个生日,这天的早饭是一碗无比丰盛的长寿面。
姜冬至急不可耐地吃下一口,没尝出味道,烫到了舌头,眼泪莫名其妙掉了下来,越掉越多,都落进碗里了。
“怎么哭了?”姐姐的手穿过氤氲水汽,抹去了眼泪。
“我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好幸福……”姜冬至手足无措地擦眼泪。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掉眼泪?就像是被烫到一样。
“是吗?”
那之后过了很多年,姜冬至忘了和朋友们庆祝生日时的快乐,唯独记得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桌上的两碗长寿面腾腾地冒着热气,姐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嘴角是笑着的,可眼睛却在哭。
又是一年秋天,姜冬至有了自己的小书箱,即将成为学堂里最小的学生。
送他上学堂的前一天晚上,洛雪烟重温糖水铺子开业时的焦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视线剔除黑暗,拓出幼小的轮廓。
洛雪烟忽然有些后悔让姜冬至上学堂。他还那么小,站在孩子堆里跟小豆丁一样,看着就很好欺负。
“姐姐?”
洛雪烟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睡醒了,”姜冬至分辨出姐姐的面庞,发现笼在眉宇间的担忧还没散去,又问,“姐姐舍不得我上私塾吗?”
洛雪烟坦白道:“嗯。”
这一年来,她和姜冬至形影不离,没分开过半天以上的时间,可学堂一上就是一整天。
姜冬至张嘴就来:“打要还手,骂要还口,不可以吃哑巴亏,私塾告夫子,回家告姐姐。”
这是洛雪烟睡前反复叮嘱的内容,他提炼了一下,总结出一句话。
姜冬至学姐姐平时安慰他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认真道:“姐姐,我都记得呢。”
洛雪烟抓住放在头顶上的小手,捏了捏,感到温暖,眼眸暗了一瞬:“姐姐很怕你受到伤害。”
姜冬至安慰道:“不会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洛雪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要是不想去,姐姐明天就和……”
姜冬至坚定道:“姐姐,我想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