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痛恨起了与姜元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儿子,变本加厉地凌虐他,看他快乐心里就不好过。她已经疯了。
可是姜冬至不知道这些。他将母亲打他与母亲不会寻死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所以挨打得心甘情愿。他看棠梨的头发一把一把的掉,面颊也凹了下去,觉得母亲可怜,愈发心疼她。他主动承担起家务,拿起大扫把驱赶门口的骚扰者,听到坏话就出声驳斥,绞尽脑汁地保护棠梨。
他太害怕失去母亲了,经常会被母亲投井的噩梦惊醒,非要跑到棠梨的屋子见到她才安心。
日子再怎么难过,冬天还是无情地来了。
棠梨的头疼病加重,在床上的时间远比在地上长,不得已将殴打换成了谩骂。
在母亲面前,姜冬至抬不起头,像仆人一样低三下四。
有时,他会幻听到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声音,不像是从脑海里发出的,像是在身边,可身边又没有人。他觉得是自己太孤独所致,不过始终搞不懂为何幻想出来的声音像温柔的女孩子。
这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姜冬至要到县里为棠梨抓药,收拾完东西,听到那个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姜冬至,生辰快乐。”
冬至。对哦,今天是他生辰。他竟然这么渴望过生辰吗?
姜冬至把那个声音当做了另一个自己,害羞地笑了笑,小声道:“你也快乐。”
自己给自己送祝福也开心。
姜冬至走进大雪天,衣服不厚,透风,可心是暖的,他觉得这漫天大雪似是在为自己庆生,一句抱怨也没有,愉悦地迎着风雪离去。
他走后不久,一个面目可憎的干瘦中年男人叩响大门,见到了惦记多日的女人。
拿过几次药,姜冬至在郎中那里混了个面熟。
郎中见伸来取药的小手生了冻疮,肿得连关节都看不见了,动了恻隐心,男孩看起来还没他的小孙子大。他说道:“你等一下,我给你拿点涂冻疮的药。”
姜冬至只带了给棠梨抓药的钱,窘迫道:“我没拿那么多钱……”
“不要钱,白送,”郎中把涂冻疮的药膏放到他手里,嘱咐道,“睡前涂到长冻疮的地方,早上起来再洗掉。”
姜冬至许久没受过这般好意,眨眨眼,局促地鞠了一躬,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谢、谢谢你。”
“不谢不谢,”郎中摆摆手,边配药边关切道,“你娘的头疼病好点了吗?”
姜冬至回道:“好一点了,已经能下床了。”
郎中又道:“那就好,头疼病最忌讳心情不好,你多哄着点你娘,别让她生气。”
姜冬至坚定地点了下头:“好。”
郎中正要把药包递给姜冬至,转眼看到单薄得挡不住风寒的衣服,心里不好受,让他留在原地,进屋翻了件旧棉衣出来,给他套在最外面,系紧带子,拢了拢毛领。他见姜冬至又要鞠躬,赶忙把住瘦小的肩膀,说道:“别谢了,快回去吧,等下又要下雪了。”
姜冬至拿着冻疮的药膏,晕乎乎地走出了医馆。他如同一只冻僵的雏鸟,突然遇到一捧篝火,身上暖和过来,脑子还糊着,只会呆呆地拍下翅膀,看着火光傻乐。这份快乐延续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看到棠梨坐在桌边,面前放了碗热乎乎的鸡蛋面,是给他做的长寿面。
棠梨温柔地笑了:“冬至,生辰快乐。”
姜冬至许久没见母亲的笑容,疑心自己在梦里,怔怔地掐了下手上的软肉,冻疮发胀发烫。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他扬起笑脸,扑到棠梨的怀里,想把生辰的福气传递给她,嘱咐道:“娘也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好。”
棠梨的笑意凝滞了一瞬,这一瞬没能逃过洛雪烟的眼睛。
洛雪烟看看异常热情的棠梨,又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狐疑地皱起了眉。不太对劲,棠梨已经不爱姜冬至了,为何会对他如此热切?难道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
她不知道姜冬至之前的生辰是怎么过的,无法妄下定论,只能把棠梨的行为解读成好心。她毕竟是姜冬至的生母。
可那碗面着实不对劲,里面除了鸡蛋还放了一个肉片,肉片很红,如同生肉。
姜冬至舍不得独占肉片,想和母亲分着吃。
棠梨按住姜冬至的手,说道:“我吃过了,你吃吧。”
姜冬至乐呵呵地吃完了一大碗长寿面,连汤都喝光了。他觉得今年的生辰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冬至一过,春天就要来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温柔的棠梨一直留到了姜冬至睡觉前。他躺在被窝里,勾着母亲的手,不想让她离开,他怕醒来棠梨就变回以前的模样。
棠梨柔声哄他,给两只小手涂上了郎中送的冻疮膏,摸摸他的小脸,为难道:“娘有些困了,你乖乖睡觉好吗?”
“好。”姜冬至乖巧地躺好,不再纠缠。
灯灭了,黑暗捎来了困意,姜冬至贴着旧棉衣的毛领,蹭了蹭,面带笑容地睡了过去。他喜欢过生辰,他希望每天都是冬至。
“冬至!快醒醒!”
姜冬至被幻听吓醒了,一睁眼,看到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站在床边,他张嘴想喊,男人捂住他的嘴巴,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进到嘴里,他一时不察,吞了下去。他惊恐地推开男人,跳下床,光脚往棠梨的屋子跑,发现她也被吵醒,正探头查看。
姜冬至急忙牵起棠梨的手,带她往屋外跑,说道:“娘,有人进来了,快跑。”
房门推开,暴雪灌了进来,院子里的积雪冷得苍白,月光也冒着寒气。
姜冬至踩到厚实的雪,想看男人有没有追上来,一回头,看到菜刀的刀刃上淬了寒光,闪电一般地劈下来,破开了胸膛。他骤然瞪大眼睛,踉跄了一下,倒在棠梨脚边,看到中年男子出现在她身后。
姜冬至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男子,提醒道:“娘……”
棠梨蹲下身,双手高举菜刀,面不改色地砍了下去。
“娘。”很轻的一声,像羽毛飘到地上,带着些许不解。
棠梨没有给出回答,再次举起了刀,月光落了满身,唯独略过了那双阴郁的眼睛。
一刀、两刀……
鼻梁上的小痣被血污盖住了,姜冬至微微张开嘴,想喊疼,却忘了要怎么喊。
九刀、十刀……
温热的血融化了身下的雪,姜冬至动了下手指,那上面的冻疮膏已经被血糊住了,他感觉不到肿胀感了。
十五刀、十六刀……
习惯了刀刃砍在骨头上的声音,姜冬至听到寒风呼啸的声音,转了转酸涩的眼睛,看到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像一颗颗小小的白星,有一片落到了睫毛上,没有化,糊成小小的一团黑影。
他心想,我出生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雪吗?好冷啊。
二十刀,二十一刀……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耳朵还在勤勤恳恳地接收着外界的声音。姜冬至听到另一个自己哭得很伤心,好像要把从出生到现在的眼泪流净一样,可他并未感到悲伤,他只是不明白棠梨当初要为何要生他。
身上很疼,他想不明白。
九十九刀,一百刀。
孽缘结出的恶果在刀下变成一滩红色的果泥。
第231章 反杀 棠梨握着发钝的刀,……
棠梨握着发钝的刀,低低地笑了起来。冬至生的,冬至杀掉,可憎的命回到腹中,错误的六年不复存在,她,可以回春了。
妖道站在黑暗中,满怀期待地盯着不成人形的血色物体,眼睛闪出了诡异的光。这次一定要成,这次一定要成,这次一定……
暗红流体浮现在红雪之上。碎肉重组,断骨接起,血液倒流,黑发染雪。
澄澈的血色眼眸缓缓睁开,死去的小人儿呼出了一口气。
妖道眼里的光芒盖过了月亮,禁不住喊出了声:“成了!”
棠梨被死而复生的孩子吓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模样怪异的姜冬至爬了起来,战栗不已,惊恐道:“妖…妖……”
无生。
洛雪烟愣愣地看着银发血眸的男孩,感觉寒风穿过了空荡荡的心窝,前所未有的冷。原来他是这么变成无生的啊……
妖道对新生的无生下达了第一条指令:“杀掉她。”
血眸向下一瞥,和浑身是血的女人对上了视线。姜冬至光脚站在雪地里,像一个小小的雪人,一动也不动。
棠梨想起手里还有把刀,举起来疯狂挥舞,瑟缩着向后退去,声音发颤:“你不要过来!”
妖道加重了语气:“杀掉她!”
姜冬至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浓重的黑雾在颤抖的指尖凝结,流向了棠梨。
瞬息之间,兰花一样的漂亮女人就变成了一具枯骨,菜刀脱手,掷地有声。没有眼泪的无生淌下两行血,血滴到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艳丽红花。
妖道仰天大笑,无生,终于叫他炼出来了!
妖道年轻时就开始钻研御妖之术,擅长炼制控制妖物神志的丹药。
三十岁那年,他无意中得到三块无生肉,了解到只有当吃下无生肉的人类死于最爱的人的手里,且死前不会对对方产生一丁点恨意,那他才有变成无生的可能。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有意寻找这样的人类。
第一块无生肉,他喂给了一个女人,她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情郎,可被情郎杀死后,她还是没能变成无生。
第二块无生肉,他喂给了一个母亲,她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孩子,可被孩子杀死后,她还是没能变成无生。
失败两次,他对最后一块无生肉格外珍惜,走了许久,才找到了这样一对母子。
孩子年幼,还未能摆脱从娘胎里带出的依恋,本能一样地爱着母亲,可母亲却对他恨之入骨。
他白日上门,只不过是许了一块银锭,愚蠢的美人就答应将来路不明的肉喂儿子,亲自手刃他。她或许对这个孩子还有一点感情,请求等孩子入睡后动手,还让他陪在身边壮胆。他答应下来,在她决定动手前提前喂下丹药。
可怜的孩子,被他惊醒后还傻乎乎地带着母亲逃命,殊不知他牵着的女人才是那个图谋不轨的人。
妖道不知道的是,即使报酬只有一枚铜钱,棠梨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动手。她不想要钱,只是需要别人提供一个断恶缘的契机。
有村民听到妖道的笑声,以为棠梨招了野男人,披上件衣服直奔棠梨家看笑话,不想却看到如此惊骇的一幕:“杀人了!杀人了!”
妖道满不在乎地看向初次杀人的无生,命令道:“杀掉全村的人。”
姜冬至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冒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我命令你,杀掉全村的人!”
雪落无声,血染大地。
最后一个活口咽气后,姜冬至听到哭声,转过头,看到悬在天边的硕大明月,皎洁的银白上滴血未沾,比他的手干净多了。
雪下大了,他恍然意识到雪和血有时读起来是一样的。
他讨厌血,也讨厌雪。
咯吱咯吱。
光脚踩雪的声音会比穿鞋时要轻巧一些,脚陷进绵软的雪里,抬起时毫不滞涩,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中间有一块血迹。
姜冬至变成无生后的第七日,他还是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脚冻裂了愈合,愈合再冻裂。他像一棵羸弱的小树苗,拖着两条清癯的根行走雪地,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妖道将他引到一块巨石下,看看四周未见人迹,命令道:“呆在这。”
他把姜冬至当做一把锋利的刀,没问名字,也不起名,只有下达命令时才会和他说话。
妖道进城找旅馆借宿,姜冬至抱膝坐在巨石下,像一块盖着雪的小石头,但似乎并没有石头那般坚硬,看起来一摔就碎。雪落满长睫时,他迟钝地眨了下眼,抖掉几片雪花,缓慢地垂下眸子,看到手上的血,愉悦油然而生,紧接着是强烈的自我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