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哪是因为没有光呈现出黑乎乎的一片,水本来就是黑的!
江寒栖骇然,走到骨堆旁,蹲下身看了看,骨头也是黑的。他决心尽快带着洛雪烟离开这儿。没有干净的水喝,身上也没干粮果腹,他们撑不了多久。
江寒栖折回去背起洛雪烟,碰到她的手,感觉她的体温又低了些。
是错觉吗?
江寒栖托起柔若无骨的手,看到指尖透着淡淡的血色,抓紧了些,温暖的柔软陷入他的手心,像一蓬鸟儿的羽毛,羽毛下,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他慢慢平静下来,只当自己紧张过度。
江寒栖顺河而下。
走了会儿,前方飘来陈旧的死气,像是腐烂的尸堆发出的味道,恶臭至极。形如山丘的凸起物横在路上,膨胀、收缩,发出宛如鱼泡破裂的微弱声响。红光影影绰绰地在半空晃着,时隐时现,似乎有东西躲在山丘后面打量。
江寒栖驻足凝视红光,屏息倾听,捕捉到一声尖细的“吱——”,听起来像老鼠。山丘形势未知,他不想带着洛雪烟涉险,就近找了个地方放下她,在周围布下了层层缚魂索,悄声靠近山丘。
只见山丘表面糊了一层厚厚的黑泥,像塘底的淤泥一样,很稀,流了一地。黑泥出自山丘内部,每当山丘膨胀,顶部就会冒出新的黑泥,跟淋汤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淌。
红光倏尔不见。
江寒栖止步不前,大气不敢喘一口。
突然,整个山丘长满了红光,密密麻麻地攒动着,像一只只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某个瞬间,眼睛全都睁开了,黑虬枝出其不意地钻出山丘,直奔江寒栖。
江寒栖翻身躲开,用缚魂索绞断虬枝,疾冲到山丘前,一棍子砸了下去。
黑泥塌陷,虬枝像蛇一样蜷缩在一起,争抢老鼠的骸骨。蛇窝没了,群蛇受惊,纷纷朝不速之客亮出了含着剧毒的尖牙。
江寒栖没料到里面是这样一副光景,用千咒点地跃起,紧急拉开距离。刚落地,虬枝就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他小心地避让,操纵缚魂索清理。但虬枝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他重伤未愈,取不了太多的血,打得有些力不从心。
江寒栖和虬枝纠缠了好一会儿,逐渐感到体力不支,然而虬枝只多不少。他瞥了眼堆在一起的残枝,疑心虬枝能够再生。
既然如此,人类除妖师的打法是行不通了。
江寒栖定了定神,强行解除莲心针的压制,刹那间,黑雾汹涌,将凶残的虬枝卷到其中,噼里啪啦一阵响,黑水汇入河中。宛如曼珠沙华一般的妖艳面容浮出浓重的雾,食指虚虚一点,最后一根虬枝化水溃散,山丘倒塌了。
江寒栖突然变了脸色,腰杆一倾,千咒重重矗地,黑雾即刻消散了。他捂着心口,只觉得那里像中了一箭,先是刺痛,后来箭被缓缓拔出,倒刺凌虐血肉,刺痛扩散到整颗心脏。
黑水冒起了气泡,四散的水在慢慢聚向山丘的所在之处,隐约有成形的趋势。
江寒栖一脚踩碎未成形的黑水,望向山丘之后,见到一大片空地。他回到洛雪烟身侧,背起她,咬牙坚持到安全地方,两眼一黑,跪倒在岩壁前。
洛雪烟……
等不到双眼看清东西,江寒栖摸黑爬到洛雪烟旁边,把她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微微一怔,把整只手包在了掌心里,难以置信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不是错觉,她的手不热了。
怎么会呢?身上没有伤,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视线开始变得清晰,有些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江寒栖不知所措地抱起洛雪烟,感觉她轻得像一朵云,好像随时会飘到天上。心绞痛愈发强烈,他感到一阵胃痉挛,有点想吐。
会不会是因为没吃东西?
这个念头宛如浮木,给在焦灼中沉浮的江寒栖提供了聊以慰藉的支撑。于是他一时间忘却了疼痛,心心念念要给洛雪烟找东西吃。以往洛雪烟身上都会带着糕点,他身上也会带几块糖以备不时之需。在伴荧城筹备跃龙门的事宜,他们没时间逛铺子,糕点和糖有一段时日没补充了。
江寒栖翻遍全身没找到幸存的糖,取下装点心的储物袋,打开才发现自己拿错了,里面只有一个盒子,盒盖被颠掉了,银色的长命锁露在外面,压在编了一小段的红绳上。
洛雪烟前些日子跟他学了下简单的编绳,要了几条红线去,说是回头还他一份大礼。
原来大礼是长命锁。
心脏陷进棉花里,颤了两下,麻麻的,泵出暖流。
江寒栖把长命锁和红绳装回盒子,郑重地盖上盖子,放进了袋子里。他找到正确的储物袋,往里面看了眼,失望地收紧袋口。
有什么可以吃?这下面能吃什么?
指甲陷入掌心,轻微地疼。
江寒栖将目光落到紧绷到失去血色的手背上,翻过手掌,看到手腕上的伤口,皮开肉绽,但没有血流出来。
对啊,可以喝他的血。
念头一成形,缚魂索急不可耐地落实成行动,割开了准备愈合的伤口。
江寒栖将手腕对准洛雪烟的嘴,轻轻捏着两颊,让嘴张开,看着血流了进去。
血流尽时,洛雪烟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江寒栖也已经撑到了极限。他抖着手擦去唇上的血迹,恍惚中感觉她只是在睡觉,睡饱了就会醒过来。他长舒一口气。这口气撤下设在意识外围的屏障,虎视眈眈的疼痛一拥而上,疯狂撕咬神经。
江寒栖无可奈何,只能抱紧洛雪烟,将头深埋于颈窝,梦呓般地低语道:“洛雪烟,我好疼……”
所以不要睡了,睁开眼睛抱抱我好吗?
第207章 绝望 连翻过三座“山丘”……
连翻过三座“山丘”后,百无禁忌的无生败在了扎进心里的莲心针上。
江寒栖安顿洛雪烟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心脏疼的厉害,他浑身都在抖,豆大的汗珠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区别。那么大个人紧巴巴地蜷在一起,像只弱小的幼兽。
胃部一阵抽搐,有东西涌上了喉咙。
江寒栖转到一边,只是干呕,胃里的食物早就消化完了。他感觉心脏正在遭受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疼得在地上打滚。发出的痛呼连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好似快要压不住的啜泣。
眼前开始变黑,黑暗像涟漪一样朝外扩散。
江寒栖挣扎着摸到千咒,放出缚魂索,视野全黑了。再然后,意识游走在眩晕和清醒之间,他一会儿感觉灵魂逃离了身体,一会儿感觉灵魂重重地摔了回去。疼痛和苦难一样,无休无止,无休无止,就像一条走不到头的路,路上全是尖刺。他赤足站在路上,前进一步是疼,后退一步还是疼。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能看到东西了。漆黑的瞳孔如同两尾行动一致的黑鱼,在眼珠里缓缓游荡,漫无目的地捕捉所有能看到的画面。解离出去的灵魂慢慢下沉,贴合身体的各个地方。
嘴巴能动了,手指能动了,双腿能动了。
江寒栖坐起身,撤掉缚魂索,看到面无血色的洛雪烟,连忙割开手腕,将伤口怼到嘴上,见她还知道吞咽,暗自庆幸。他顺势摸了摸她的手,比他的体温略高一点,两人的体温很快就一样了。
江寒栖眉头微蹙。是地下太冷了吗?他不冷并不意味着洛雪烟不冷。他脱下外衣,盖到洛雪烟身上,没再去碰她。他的体温太低了,暖不了人。
喂完血,江寒栖思索暖身的法子,想起身上还带了个火折子。他能夜视,下来没拿出来用过。他吹亮火折子,牵起洛雪烟的手,想了想,怕明火燎伤她,放了回去,把自己的手挨到火边。
江寒栖血寒骨凉,烤了会儿未觉火热,心里着急,又把手压低了些。
洞穴不适有阴风穿过,不大,但摆弄火焰绰绰有余。火舌时高时低。江寒栖捏不准距离,中间被燎了几次,掌心火辣辣的,通红一片。温度上来了,他单手抓住洛雪烟的双手,感到两人的温差,凤眸暗了暗。
他竟然变成了那个暖手的人。
江寒栖抬眼看向洛雪烟,见她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一边,心揪了下,伸手扶正,极快地收了回去。他轻声道:“洛雪烟,别睡了。”
洛雪烟兀自沉沦在与现实相隔万里的梦境,没有理他。
江寒栖难过地望着洛雪烟,眼神如被抛弃的猫,满是无助。他感觉手心的热度所剩无几,撤回手继续烤火,扭头看向没于黑暗的前路,盘算怎么才能快速通过。
山洞每隔百步左右会出现一个“山丘”,若想穿过只能恢复真身。可当下莲心针正在全面压制,心脏跟撕裂一般的疼,他很难再动用无生妖力,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
手里的热度渐渐消下去,江寒栖垂眸,定定地看着洛雪烟的指尖,指甲里的血色淡了。他沉思片刻,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抓住千咒。
猩红咒文渐次浮现,缚魂索贯穿,心口处的银灰衣料染成了红色。
江寒栖呆滞了一瞬,头像是被掐断的花骨朵,断处连着筋,低低地垂了下去。暗红色的液体凭空浮现,环绕其身,缓缓流转。
乌发重染骨尘,一寸寸地变白。
银白蔓延到发尾时,胸腔急促地起伏了下,江寒栖像劫后余生的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感觉心口处的剧痛逐渐平息了下去。莲心针被妖性反压制了。他倾身靠近洛雪烟,系上外衣的扣子,把洛雪烟背到身后,召出了那条无形的红线。
红线锁命,身死则无。
江寒栖看着线,找到一点慰藉,向着黑暗进发。每走一步,他周身的黑雾便会浓郁几分,朝外散发不详的气息。
临近山丘,虬枝受惊弹射出来,碰到黑雾,像遇到火似的蜷成一团,迅速枯萎、融化。余下的虬枝感受到沉沉死气,畏惧地缩了回去。黑雾可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冷漠地横扫过去,黑水四散。
江寒栖踩着残枝,疾行穿过平地。红线变暗了,洛雪烟的生命在慢慢流失。
途中,江寒栖感觉莲心针变得活跃,控制埋在心口的缚魂索绞杀。暗红色的液体出现得比上次还要快,量也翻了一倍,死亡与复活的转化发生在短短的一瞬,发尾的黑被银白扑杀。
江寒栖稳稳站在原地,仿佛只是发了下呆,若无其事地走了下去。
死亡复活死亡复活死亡复活……
两者的轮转像是高高抛起的铜钱,正与反的交接不过瞬息,无缝地连在一起,铺就出一条血淋淋的生路。
终于,洞口泄出一丝微弱的银光。
江寒栖走出去,见到云层后的半个月影,欣喜若狂地对着身后道:“没事了,我们逃出来了。”
目光平视,江寒栖这时才发现自己正对一个黑水潭,潭面无波,黑水像棺木一般厚重,盖着沉沉的死意。四下是密不透风的岩壁,黑暗压了下来,让人直喘不上气。他咳出一口血,往金铃阵外走,脚步虚浮,像摇摇欲坠的高塔。
江寒栖穿越金铃,摔到了地上。他费力地爬起来,余光中的红又淡了些。
江寒栖笑容一僵,抓上垂在身前的手。那只手已经不能用热乎来形容了,只略微比他暖和点。可他已经死了,近乎于尸体的温度无异于濒临死亡。他放下洛雪烟,看到血色尽失的脸,感觉在透过月光看薄薄的糯米纸,纸里包着雪,融化了大半。
江寒栖慌了,他六神无主地拿出火折子烤手。掌心烤得生疼,他握上冰凉的手,疼痛化为一条小蛇,逆着血管钻进心脏里,一张嘴,留下两个小洞。阴风灌了进去,空的难受。
手很快冰了回去。
火焰的余热根本不足以应对两座冰川的需求,即使其中一座还没成型。
江寒栖揉搓她的手,看到红线更暗了,崩溃道:“怎么暖不起来了……”
这时他又瞥见微微张开的嘴,想起自己晕了一段时间。洞穴没有光,他度日浑噩,不知白驹跑得怎样的快。
“是饿了吗?”江寒栖看到救命稻草,使出浑身解数地抓了上去,也不管那根草是否有根,“对,好长时间没吃饭了。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他割开手腕,送到洛雪烟嘴边。
血浸润干裂的唇,却没有继续深入,顺着嘴角淌了下去,曳出两道血线。
江寒栖捏上两颊,迫使嘴张开一条缝,把手腕贴了上去,很快,血满了上来,血线没入衣领。他手忙脚乱地擦血,结果反倒弄花了白净的脸。鲜红映在苍白上,触目惊心。
江寒栖乞求道:“我知道我的血不好喝,但现在没东西吃,你喝一点好吗?先充一下饥,我马上就去找吃的。”
血没再溢出来。
开心了没多久,江寒栖发现是伤口愈合的缘故,开了条深深的口子,再次把手腕放了上去。血漫了上来,红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江寒栖看起来要哭了。他想起江羡年求洛雪烟时会撒着娇喊她的乳名,颤声道:“因、因因,你张开嘴好不好?不吃的话,你会、你会……”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个字卡在齿间,怎么也脱不了口。
红线快要消失了。
血泪掉到惨白的脸上,滑了下去,留下一道血痕。
无生不通人情,没有泪水,这一滴泪实则是心血,不腥,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