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才不顺着他回答,反唇相讥:“贺楼敬,你一个云游画师,消息还挺灵通。”
贺楼敬嬉皮笑脸道:“这不是为薛郎的学生家画过天王图么?他们说夫子夏天就要辞别书院了。”
郁卿坐在柜台前,抬起眼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卿妹明知故问。”贺楼敬眉眼含笑,弯起薄唇,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画卷摊开,露出画上缺了脸的观音:“这画倾注在下毕生心血,只愿此生能完工。”
郁卿见过这画许多回,每一次都不禁被纸上观音抓住视线。
不同于时下盘坐宝莲,端庄慈祥的菩萨。这画中观音身姿如惊鸿,立于阔海云间,蕙带当风。莹莹微光映照她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若一个将乘风而去,却不舍世间的少女,却兼具了悲悯的神性。
郁卿曾与易听雪去石城沙漠游玩,沙漠边有一巨湖,名为热海。那日天光晦暗,她站在无尽大泽边,看见水中自己轮廓的倒影,遂明白为何贺楼敬非要画她脸不可。
实在是太像了。
可他们平生素不相识。
贺楼敬说观音像的身姿轮廓,没有参考任何人,完全是多年空想捏造而成,凝聚他一生中,所有对美的极致造诣。
但他想象不出观音的脸,他画了成堆草稿,都不够满意,遂背上行囊,离开家乡,四处云游,期待某天能妙手偶得之。
因此,二人在江都相见的那一刻,贺楼敬才如此孟浪,像个痴人。
郁卿听完差点翻白眼,谁家正经郎君,大街上拉着只见过一面的娘子,要请她去客栈里画像?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想被画下来。”郁卿耐心威胁道,“你再死缠烂打,我让我家郎君把你撵出去了。”
贺楼敬急切解释:“卿妹为何如此决绝,我又不敢夺人所爱。”
“不敢?”郁卿眯了眯眼,抄起剪刀,指着他的脸,一步步逼近:“什么不敢?我看你想了很多遍吧?”
贺楼敬跳起来,叼着笔双手举起,绕着圈躲:“别别别冲动!我真不敢!人在世上还论迹不论心呢我什么都没做!别赶了我走我走。”
郁卿也就故意吓唬他,看他一副慌张模样,噗地笑出声,将剪刀拍在柜上。
贺楼敬耳尖发烫,蓦地想起她已嫁作他人妇,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哦。”
郁卿斜眼盯着他离去。
晚上她和易听雪去刘家吃饭,阿珠还问起贺楼敬。郁卿顶着一桌人好奇的目光,不咸不淡道:“他来订衣衫的,我说关门了。”
刘大夫点着拐杖问:“铺子里的画像就是他画的?”
郁卿嗯了声。
一开始她在石城镇起了裁缝铺子,只有寥寥一两个胡商来。
胡商买了衣服就走,数年也不会归来,无人得知她手艺究竟好不好。
贺楼敬游至此地,在大街上撞见郁卿,知晓她铺面生意不好,就给胡商画了六幅不同衣冠的肖像,一张赠与胡商,五张挂在郁卿铺中。
自此胡商们来到此地,看见墙上着大虞衣冠的挂像竟是胡人,心生亲切,走进来订衣裳,一来二去许多变成熟客。
刘大夫若有所思道:“那你觉得他如何?”
此话一出,刘白英夫妇,阿珠,刘大夫,易听雪,和家里的大黄狗,白狸奴,都炯炯有神盯着她,似是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郁卿脸腾的红了,又觉得可笑:“他如何同我有什么干系。”
刘白英的夫人笑道:“贺楼敬在石城最好的客栈一住就是两年,得花不少银子啊,定是家底丰厚!卿妹若跟了他,也能游历四海。”
郁卿可没想到这一点,连忙摆手:“我喜欢待在家里,到处跑太累了。”
刘大夫点头:“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生得俊俏,惹得咱们卿卿喜欢。但这点也不好,男子不可生得太俊,容易长成招蜂引蝶忘恩负义之辈!万一嫁过去受了委屈,咱们又不在身边,啊谁来撑腰?”
郁卿头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刘白英颔首道:“父亲所言没错,品行比外貌家底都重要。他老大不小,却居无定所,难免令人不放心。卿妹要谨慎。”
总算听到公道话,郁卿连忙附和:“大哥所言极是。”
刘白英:“下次叫他来家里吃饭,大哥帮你相看。”
郁卿一口饭呛到嗓子,猛地咳嗽。
易听雪赶紧丢下筷子,帮她顺气,皱眉抱怨众人:“少瞎问了。我早打听过,贺楼敬姓贺楼,不姓贺。他是个北凉与汉人的混血,如今大虞上下无不痛恨北凉。卿妹嫁给他,生下的孩子都要遭白眼。”
郁卿扶额长叹:“怎么都想到孩子上去了?”
阿珠突然跳过来:“说得对!走马街上的乞儿小如罗就是半个北凉人,我们都叫他小啰啰。”
郁卿拉住她叮嘱:“阿珠是善良的小宝宝,不可以欺负人家哦。”
阿珠想了想,摇摇头:“我暂时没有,我还给他吃的呢。”
郁卿笑着揉揉她脑袋。
众人听到贺楼敬是半个北凉人,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晚饭后,郁卿回家继续做衣裳,易听雪在旁边批阅学生的功课。她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白日去书院,晚上批完功课,夜里还要再苦读一阵,十分辛苦。
郁卿知道她想考中进士做官,从不说让她注意身体。只是默默在易听雪上桌前就磨好墨,添好纸,修剪笔尖的碎毛,去铁匠铺专门打了两盏烛台,又炖好鸡汤,还给她缝了件新的裹胸衣。
起初易听雪受宠若惊,道:“你不必做这些,我们不是夫妻,更不是主仆。”
郁卿看她紧张模样,故意眨眨眼逗她:“薛大人,糟糠之妻不下堂,记得以后给小的挣诰命啊。”
易听雪又好气又好笑:“我才刚刚中举你就如此贪心,小心我及第前休了你。”
郁卿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没听见没听见,只听见薛大人说要给我一品诰命。”
易听雪瞪了她一眼,扭头看书去了。但被她这么一闹,心上的重压顿时减轻不少,连看书都快了许多。
熄了灯,二人东西各占一床,放下纱帐躺着聊天。
易听雪朝着郁卿感叹:“你若真心仪那个贺楼敬,嫁他也行,等我登科及第,外放做官,你们跟着我便是。有我在,不会让你的孩子遭白眼。”
郁卿本来困得快睡着,一听这话被吓精神了,感动之余,实在无以为报。于是她跳下床来到易听雪床前,给她被子掀到脸上,蒙住她的头,嘟囔道:“姐姐你快睡吧,别做梦了。”
易听雪:“……”
看来是真的不喜欢。
郁卿趴回床上,迷迷糊糊又要睡着时,听见易听雪忧虑的声音传来:“你若跟着我上京,就开不成铺子了。”
哪里有官家娘子临街当裁缝?
郁卿莞尔:“那你当官赚钱,给我盘下一个铺面,我做东家,不声张便是。你放一万个心去考,其他事咱们能一起解决。”
易听雪翻了个身,叹气:“我若真是个男的,定要娶你为妻。”
郁卿:“可惜薛大人已有夫人了。”
易听雪禁不住笑出声,心想若是能进士及第,留京城做官,一定要在同僚里给她相看个好夫家,绝不能像林渊那样忘恩负义。
这几年卿妹的性子都开朗多了。在白山镇那段时日,她每天木愣愣地做着针线,为了林渊整日犹豫彷徨,一副为情所困模样,任谁看了都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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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石城镇那一日,恰逢阴天。
风萧萧卷起荒草,遍眼是黄沙,平白添了伤心意。
众人围在镇口,送别二人,车队的胡商们见此也惊讶,只觉得刘卿和她的夫家不是一般人物。
阿珠抱着郁卿嚎啕大哭,哭喊着要郁卿别走,刘白英夫妇也抹着眼泪。
唯有刘大夫笑呵呵道:“行了,咱们薛郎有出息,卿妹跟着就是京都的官家娘子。若薛郎考不中,也莫要难过,回来便是,石城镇虽是边关弹丸之地,但也是家,不能嫌弃!”
一旁,易听雪书院的学生们暗中嘀咕:“这老头,哪有咒薛先生考不中的。”
郁卿难过得一直流泪,抱着刘大夫的手臂哭。她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这天到来时,她竟如此不舍。
但胡商们要启程,两人也不得不走。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送,直到十里开外,郁卿才狠心赶了刘大夫他们回去。
易听雪放下车帘,皱眉道:“若不然你就留在石城镇吧。”
郁卿擦干泪痕,摇摇头:“他还有大哥大嫂一家,但你呢?”
易听雪板着脸:“我一个人也行。”
郁卿拍她:“我们从宁州就说好一起走,糟糠之妻不下堂,薛大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易听雪离别时没哭,此刻却低头抿紧了唇。
此行一路畅通无阻,连易听雪都惊讶能走得这么顺。从前先皇在时,山里常有匪贼,路上也有各道关卡,故意收取行人过路费。
今上登基后,以雷霆手段彻查各郡县流民,大批匪贼被剿灭和招安,派出的巡察使甚至到过石城镇。
二人进京畿道时,与胡商分别,天色已晚,便在文昌县落脚住店。
此时进京的人多是赶考举子,因而店中十几桌吃饭的热热闹闹,都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满酒楼的之乎者也,高叹阔论。
易听雪找了人拼桌,郁卿拦住手忙脚乱的小二道:“来两碗羊肉汤饼!”
二人在木桌前落座,郁卿嫌桌子不够干净,取出帕巾又擦了两遍。她头戴帷帽,隔着纱也能感受到对面书生探究的目光。
易听雪也注意到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书生,道:“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书生被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给郁卿二人道歉,又说:“郎君出门赶考,还有贤妻帮衬,实在教人羡慕。”
说完他也没脸同二人坐在一起,胡乱吃完汤饼,撂筷子就跑了。
一同拼桌的还有一位老举子,眉须俱白,见此提点道:“尊夫人生得太出挑,还是少在人前露面。兴许在你家乡,你能护得住她。但京畿道人多水深,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四品大员。”
易听雪和郁卿对视一眼,都心道是得注意一点,二人向老举子笑着搭起闲话。
郁卿问:“文昌县这个名起得真好,往年是否有许多学子在此停留,烧香拜佛?”
老举子哈哈大笑:“今上登基才有。”
“这是为何?”
老举子左右两顾,压低声音:“此地四年前还唤作临昌,为了避天子名讳,才改成了文昌。”
又说了些其他话,两人吃完汤饼上楼进屋。小小一间房,易听雪收拾床铺,郁卿点起蜡烛时,忽然想到,天下是谢家的,建宁王叫谢非轶,那天子呢?
郁卿问:“天子叫谢非临吗?”
易听雪笑了:“你怎么连天子的名讳都不清楚。”
“都说了是名讳嘛,平时都尊称今上、天子的,再从前都叫太子殿下,没人提过他叫什么名字。”
再说了,石城镇离京都那么远,她知道县令的名字就行了,但天子叫什么,郁卿从没想过要问,横竖知道京都里有这么个人就是了。
易听雪怔愣片刻,笑道:“也是,我从小生在京都,所以才知晓。天子名谢临渊,临渊羡鱼的临渊。”
说完二人俱是一愣,彼此相看,竟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