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见了贾政, 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 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象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 贾母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姨妈嗔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 咱们一心一意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 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 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说着,要起来.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 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袭人听了这些话, 便哭的哽嗓气噎.宝钗恰好同了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 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 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 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 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象有人走来,r宝玉茫然*实*:“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r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 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r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 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 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 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 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 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宝钗早知黛玉已死, 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针砭.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 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 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劝解,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 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去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 ……"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 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 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 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 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 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 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 "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 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 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 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心病, 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内, 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 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 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 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 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 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 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 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姑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 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 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 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6467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 "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 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 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 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 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с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儿, 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 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 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 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 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 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 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 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 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 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象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 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 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 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 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 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 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 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 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 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 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 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 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 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 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
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サ戟遥临,快
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
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
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
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
至.
世弟周琼顿首.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 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 与探春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 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
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
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
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
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
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
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
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
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
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
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
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
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
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
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
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
监侯, 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 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了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 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零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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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 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 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 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 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 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 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 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 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 只好跟着妈妈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 "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 "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 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 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 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 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 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 那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 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 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 "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象你哥哥喝出乱子来, 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象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 "贾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 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 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 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 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 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 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 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 老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着"是".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上水护着别人.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 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象迎丫头似的, 我也称称愿。”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 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 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 立即回了贾母去叫他.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 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了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 单留我做什么!"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象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 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 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 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一回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8409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 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装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 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 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 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 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那丰儿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撑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 只觉身后ЮЮ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 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 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凤姐儿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 "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 只得睡了.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 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半日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 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 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 只怕是不с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 倒说三更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平儿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听说,连忙止住哭, 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凤姐又朦胧睡去.
平儿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 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 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 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 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 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 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 "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 "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打谅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 "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 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 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他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 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 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 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 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 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 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 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 才把泪止住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