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晴雯等事。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说是告诉了他了,不两三日,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不过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一想,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做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象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他二人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工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内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
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休。”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借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理“且放着,再续。”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连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了,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又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到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的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苹蘩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竟无处可以发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晴雯所喜的四样吃食。于是黄昏人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论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此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次,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寻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翳以征耶?闻馥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爱格爰诚,匪簋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欷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上卷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数:4865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К,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の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ゆ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欲明后事,且见下回.
上卷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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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 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 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 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 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 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 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 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 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 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 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 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 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 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 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 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 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 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 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 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 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 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 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 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 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金桂听了这话, 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 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 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 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 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 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 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 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 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 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 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 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 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 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 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 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 ,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 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 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 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 "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 "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 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 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 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 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 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 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 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 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解,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 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 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 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 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终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数:7212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 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 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 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 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 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 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 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 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 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 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 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 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