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愣了一下,接着努力挤出一丝笑来:“琴,别开玩笑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家。”
“你王八蛋!”顾琴大叫起来,“你就是个王八蛋!”
“顾琴!你怎么了?你、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邝志龙又一次冲到了顾琴的面前,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子呢?”可惜的是,邝志龙的说话声,顾琴听不到。
就在这时,从邝志龙身后慢慢闪出一个黑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液体,对着邝志龙说道:“孩子,走吧!喝完这碗孟婆汤,从此就没有了心碎与心醉。”
邝志龙没有回头,他望着顾琴近乎痴了。
但,面前的世界却开始慢慢变浅、变淡……
那男人终于将哭闹着的顾琴推到地上,接着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汽车发动了,快速开走了,剩下顾琴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理了理短裙的下摆。她苦笑着,挺起腰杆,朝着不远处的的士走去。
她路过一个正在收档的报刊亭,无意瞟了一眼过去。当天的晚报头条是这么一排字:希望小学突遭山洪,支教老师支离破碎。
顾琴愣了一下,在那沓报纸前停了下来,她拿起,看着……最后,她身体颤抖起来。报纸上还有一张打着马赛克的照片,那位为救孩子而死去的支教男老师的尸体,被暴虐的山洪撕成了两片。顾琴无法分辨他的颜面,但,那尸体旁边,有一块如今看来,显得那么土气的怀表。
顾琴泪流满面。
邝志龙摇了摇头,世界,在他这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面前,变得更加淡了。或许,8年前,自己大学毕业后不选择去高原支教,那么,自己与顾琴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轨迹。能否幸福终老,尚无定论,但肯定要比现在好……
邝志龙苦笑笑,面前的顾琴与顾琴生活着的世界,已经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幅浅浅的若有若无的铅笔素描。邝志龙摇了摇头,他突然想起了穆旦的一首小诗:
等你老了,独自面对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穷
旅梦碎了
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第四部 心理大师 深渊
前言
我们在儿童时期,最先要掌握的事便是对于对错的分辨,以及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这对于刚涉世的孩子来说,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实际上,我们所有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能够真正将对错与善恶看个清楚。两者之间的分界是互相渗透,且模糊不清的。
弥尔顿的《失乐园》里,大天使路西法一度是上帝最为宠爱的天使,是光的守护者。因为一次叛变,他与他的战友们丧失尊贵的身份,沦为恶魔。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世界。以往,他以为光明能够抚慰万物,感恩之心是所有人都必须有的品德。之后,他终于明白——善与恶是交织在一起的,以往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一定如此。
路西法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撒旦。他扬起头对上帝说道:“在天堂为奴,不如在地狱为王。”为了报复,他将目光望向了上帝最为疼爱的人类。但即使撒旦引导着亚当、夏娃做出再多有悖于上帝意愿的举动,甚至走向罪恶,上帝仍宣称,只要人们心中有神,就依然能够得到救赎。于是乎,路西法所做的一切,在上帝眼里,便只是一个孩童吸引长辈注意的拙劣表演而已。只是,上帝并没有准备原谅他,更别说救赎。也就是说,他被打入了看不到一丝丝未来的深渊,永世不可能再次拥有光明。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邱凌就是路西法的化身。他在光明与暗影中来回穿梭,最终落入了深渊。
路西法的罪孽,被思想家认为是“贪爱”。诗人但丁对于“贪爱”的定义是——涌现的罪恶如猛兽般的任意妄为,精神深处有着黑暗的深渊,用再多欲念都无法将之填满。犯贪爱之人,要归入第九层地狱,被冰湖冻结。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将永远冻结在自我囚禁的湖水里。也就是说,他们将永远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
我是沈非。我一度以为我眼中的天堂便是天堂,也一度以为我眼中的地狱便是地狱。但最终,我开始明白,白色的天使也会翱翔在黑暗的夜空,长角恶魔也会在地狱中点起光芒。天使与恶魔最大的区别不是对于善恶的理解,而是……
而是对于牺牲的诠释。
《失乐园》里这么写道:心灵拥有其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以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也可以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
引子
他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环抱着那一沓厚厚的稿纸,朝外面走去。身后诗社的同学们还在传阅着彼此的作品,大声朗诵。声音此起彼伏,令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但今晚,他只能对大伙说抱歉。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社团的活动要参加。尽管那个社团没有诗社这么热闹,尽管那个社团连一个像样的教室都没有。但,那社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在他看来独特的人格魅力,并自带光环。
他加快了步子,朝着学校外面跑去。眼镜又开始往下滑了,于是,他抬起手,将眼镜摘下。其实,他视力很好。但每每照镜子,他都觉得自己的眸子深处,有着洪水猛兽在那里狰狞咆哮。他不希望人们看到,更不希望人们知道他流淌着什么样沸腾的血液。
快到校门口时,他放慢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方的摄像头,明亮的镜片蔓延向某位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视线。他感觉不适,低下了头,朝着旁边走去。
他不喜欢被人注意到,能够被湮没,在他看来就是很好。尽管,他又会在深夜羡慕着站在辩论台上慷慨激昂说话的另一位男生。
好吧!人是矛盾的,从他们出生开始,就被矛盾所缠绕。
他加快了脚步,穿过马路……最终,他推开了那扇位于民居顶层的小房间的木门。果然,另外三位乌列社的同学已经围坐在火炉边说着话了。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是陈蓦然教授的研究生蒋泽汉,他之前发表在《心理学》杂志上的两篇论文写得很棒,被教授大力推荐。坐在他旁边的是和蒋泽汉高中开始就一直同窗的苏勤,他也是研究生,同样也是陈蓦然教授的得意弟子。
坐在最边上微笑的姑娘,是医学院那边的学生。这一刻的她,正微微笑着,望着身旁侃侃而谈的两位师兄。她的头发微微卷着,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从门口角度望过去,侧身的她颈子很白,且很长,就像高贵的白天鹅。只是,在他心里,别的女人再如何好看,都敌不过他心中那穿着红色格子衬衣曼妙的可人儿。
这时,白天鹅般的她扭过头来了。她的笑容依旧如花,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笑容又让他莫名害怕。他总隐隐觉得,对方这笑容背后,有着火焰,有着岩浆,有着雷霆万钧与洪水猛兽。
“邱凌,我们今晚的活动都已经快结束了。”她开口说道。
“是吗?”不安的这位男生正是当日的邱凌,他一边应着,一边有点慌乱地将眼镜重新戴上,“可是……可是今晚也是我们在苏门大学诗社的最后一次活动,所以……”
邱凌说到这里,突然看见了苏勤那微微皱起眉头的脸。于是,他连忙改口道:“嗯!对不起了各位。我本来想着只是到诗社那边看看,大三的学弟们今晚专门给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师兄举办了欢送诗会。我多聊了几句,就兴奋了起来,忘看时间了。”
他避开师兄苏勤那不悦的眼光,冲女孩撇了撇嘴:“瑾瑜,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医科生要读五年。可我……”他笑了笑,“我下周就要离开学校了。”
扎着马尾的乐瑾瑜这才扭头望向蒋泽汉和苏勤:“是啊,邱凌就要离开学校了,他没啥爱好,就喜欢在文学社那边读几首诗而已。”“好了,今晚乌列社的活动到此结束了。”苏勤站了起来,“最后,让我们用掌声欢送即将离校的诗人邱凌。”
邱凌愣住了,对方之前和自己关系一直都不差,也并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小事上生气的人。但今晚……
今晚的苏勤好像有点奇怪。
和苏勤一起站起来的,是蒋泽汉。他没有板着脸,相反,他甚至在苏勤身后冲邱凌撇了一下嘴。紧接着,苏勤自顾自地拍了两下手,然后朝着木门大步走去。
“苏勤师兄,今晚不是还要分享我们四个人上周拍的脑部扫描吗?”乐瑾瑜也站了起来,冲着大步走着的苏勤说道。
“我们一起交流分享的时间还很多,不急。”苏勤回头说道,继而往楼下走去。蒋泽汉再次冲邱凌撇了撇嘴,小声说了句,“你就不能不提诗社吗?”
说完这话,他朝着苏勤追去。
10分钟后,已经走进苏门大学的蒋泽汉和苏勤开始了对话。
“为什么不让邱凌知道自己的脑部扫描图里,额叶和颞叶功能低下呢?”蒋泽汉问道。
苏勤没吭声,自顾自地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着的学生们发呆。
“喂!苏勤。”蒋泽汉将声音提高了点,“你今天怎么了?在拿到那四张脑部扫描图后,就一直这样奇奇怪怪的。”
苏勤这才扭过头来:“泽汉,你觉得乐瑾瑜会是一个天生犯罪人吗?”
“确实不像。”蒋泽汉摇着头,“不过,从她脑部结构的图片看来,或许算是。”
“但她的心灵是干净纯洁的,不是吗?”苏勤说道。
蒋泽汉点头:“同样,我觉得邱凌也是个挺单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脑子也会那么奇奇怪怪啊。”
苏勤打断了蒋泽汉的话:“泽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对邱凌这个人抱有好奇。他的潜意识世界里,不可能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死气沉沉。相反,我始终觉得那里会是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泽汉,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邱凌进门的时候,是没有戴眼镜的。”
“好像是。”蒋泽汉点头。
“所以,那一刻我在他那没有了屏障遮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苏勤……”这次是蒋泽汉将对方的话打断,“塞缪尔的观相学究竟是不是一门伪科学,至今都有很大争议。你这样用观相来定义身边人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偏执呢?”
“那他的脑部扫描图岂不正是有力的论据?”苏勤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你在心理学这门学科上某些方面的看法,似乎有点跑偏了。”蒋泽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我们对每一个人都用我们所掌握的心理学知识来审视的话,那么,我们还算是具备平常心态看待悲喜好恶的普通人吗?”
说完这话,蒋泽汉没有再搭理苏勤了,转身径直朝着研究生楼那边走去。
苏勤没反驳,也没跟上。他左右看了看,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从背包里拿出薄薄的几张纸,来回撕扯着。最终,成了碎片的白纸如同蝴蝶,被他撒进了垃圾桶。
“泽汉,只有你一个人不是。”苏勤自言自语道,“除了你以外,我们乌列社的另外三个人,其实都是天生的犯罪型人。”
第一章 第一个病人
退休的检察官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的第一个病人。
他姓秦,是一位退休的检察官。老秦之前几十年经手的刑案很多,工作是对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每一次走上法庭,他手里的案卷卷宗里那些凶徒所犯下的罪恶,总是在他脑海中如同幻灯片一般轮番播放。他开始深恶痛绝,并慷慨激昂。他最喜欢对法官说的一句话就是:“每当我想到那些被被告伤害的人,心都被揪得生疼。”最终,犯罪嫌疑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老秦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法院,虽身心疲惫,但感觉功成身退。正义能够得到伸张,罪恶被打入深渊,对于老秦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于是,惯性的将人定罪的思维方式,在他退休后,开始蔓延到他的整个世界。以往,他能够将工作与生活区分开来。但现在,他混乱了。接着,他开始怀疑,总觉得身边的某些人,可能便是罪恶的雏形,或者原罪的萌芽。
老秦很沮丧。他双手抱头小声地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好了,那么多应该被惩罚的人,在这世界上横行。可怕的是,我却老了,无法将他们揪出放到烈日下唾骂指责了。”
是的,老秦有苦恼,但他也只是私底下纠结,并没有丧失理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纵有再多的愤怒,他都将之深藏。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沉思,他在日暮的夕阳下漫步。他说:“罪恶依旧在世间肆虐,而我却无能为力了。”
当时面对他的我有点紧张,甚至惶恐。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用书本上教给我的微笑微笑着,假装成熟地耸了耸肩:“或许,你需要的是更多的社交,你必须开始习惯退休后的生活。”
老秦点头,叹了口气:“是吧。”接着,他开始沉默。半晌,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们那年代的人,总是将自己比作螺丝钉,而这个社会便是有着我们各自位置的大机械。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再属于这个大机械了,免不了要担心,害怕大机械因为少了我们这个零件,要出纰漏。”
我应着:“实际上,更多的新螺丝钉也都出炉了,他们会接替你的位置,就像你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一样。”
我顿了顿,站了起来:“我是刚从苏门大学毕业的沈非,今天,也是我第一天走进诊疗室面对病人。而你,便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最终,我冲他微微颔首:“所以,很荣幸今天能为你提供咨询服务。”
老秦笑了:“孩子,祝福你!你一定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的。”
那天后,我又是否真的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呢?快10年了,从我毕业到现在快10年了。3000多个日日夜夜,从男孩到男人又岂止是翻页那么简单?但曾经,我以为这个过程,只是某个日出时分抿一滴晨露的时间。
太多太多的不可测,爱与恨交织,又缠绕……
乐瑾瑜从看守所离开后的那几个夜晚,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失眠。我每晚静静地躺下,望望窗帘缝隙间隐约的夜色。几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不可能改变周遭的众生。
就比如……
比如我无法改变乐瑾瑜。
三天后,是周一。早上,我给诊所的佩怡打了个电话:“佩怡,我是沈非。”
佩怡在话筒那边停顿了几秒钟:“嗯!沈医生,你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哦!我只是想让你将我的接诊牌重新挂上去。”
“啊!”佩怡再一次停顿,紧接着,她欣喜起来,“沈医生,你真的能再次回来接诊吗?太好了。对了,我想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韩小姐,安排她今天过来找你。”
“韩小姐?”这时轮到我愣住了,“哪个韩小姐?”
“可能是慕名而来找你的吧?上月月初就打电话过来想要你给她提供心理辅导。我当时说沈医生休长假,她似乎挺失望的,接着这段时间里,她打了好多次电话过来反复叮嘱我,说等到你再次回来上班,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我以前给她做过心理咨询辅导吗?”我越发迷糊起来,脑子里开始搜索姓韩的病患。
“我马上就要到诊所了,过一会儿我把她的名字发信息到你手机上吧。”佩怡说道,“或许,你看到她的名字就会想起是谁。”
我应着,挂了线。我没有去细想对方到底是谁,因为经历了太多后我终于明白——身边人,来了去,去了来。无常,且都是随缘。于是,我将身上晨跑的衣裤褪下,走进浴室,眯着眼睛迎向莲蓬头,让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皮肤,也企图唤醒我的所有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