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他又笑起来,“我当然会活下去。别忘了,我很聪明的。”
“那这一次,你会来找我吗?”丁遥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喃喃道。
“嗯。”他眯起湿润的眼睛,依旧保持着让人安心的笑容,“一定。”
39.不值得
1.
秀水亭门口热闹非凡,拉货的三轮和皮卡络绎不绝,楼道底下堆满了大包小包,楼道的旧广告还来不及铲,就被覆盖。高考的结束,也意味着陪读任务的终结,空出来的房间即将在几个月后迎接一个崭新的三年。
丁遥避让着搬家的队伍,小心地来到 402 的门口,对面的房子正在搬家,那个阿姨对她有印象,还同她打了声招呼。
吴远航打开空调,任闹哄哄的声音钻进大开的防盗门。丁遥摩挲着杯壁的水珠,还未说话后背已经是一片潮热。
“答案在这里。”吴远航顺手拿过茶几上的册子,“林川昨天拿了一份的,没给你吗?”
“我不是来对分数的。”丁遥将册子放到身侧,“我来是有别的事情问您。”
“什么事?”吴远航拉来沙发凳坐下,表情一如既往地亲切,好像之前的事根本没发生一样。
丁遥喝了一口冰水,让自己冷静。
她并不准备坐以待毙。
假如薛问均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那么今天很可能将会是她记得他的最后一天,她没时间再进行什么小心翼翼的试探了。
她放下水杯:“我知道薛问均不是自杀。”
吴远航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下,没有说话。
“薛问均告诉过我。”丁遥不停搓着指甲后缘,“他感觉有人要杀他。”
吴远航表情古怪:“他告诉你的?什么时候?十年前?”
“是。”
“丁遥,你应该知道他是谁。”吴远航眸色微恼,语气冷硬,“我不希望你为了那点好奇心,编出这些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丁遥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沙发,手指摩挲得越来越快,“我知道薛问均那时候在写论文准备保送,但后来选择了放弃。我还知道他哥哥叫薛衡。09 年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赵晓霜、查勇亮,您那时候还叫刘东,您父亲......总之,他那个时候跟我说过很多事情。我承认,很多东西十年前我都听不懂,但我对‘死’一直很敏感,而且我记性一直很好,所以就算事情是十年前知道的,也不妨碍我现在想清楚。”
已经销声匿迹的名字一个又一个被提起,连带着与那个冬天有关的记忆都变得清晰,愤怒已经全然消失了。
吴远航有点恍惚。丁遥的信誓旦旦,让他不得不信,可十年前,薛问均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难道就像丁遥说的因为早有预感?那为什么不报警、不告诉父母、甚至不告诉同是小孩儿的林川,而偏偏选择了丁遥?
他心头仍萦绕着怀疑:“这些真的是他跟你说的?”
“当然。这些也不是我能编出来的,不是吗?”
吴远航再次沉默,他思索着,抬手拨了下嘴唇,看上去很是不安。“那他告诉过你,他怀疑谁吗?”
丁遥松开手指,伸进口袋里,摸到手机,同时身体略微前倾,一丝不苟地望向他的眼睛,启唇道:“你。”
2.
一个“害死”了父亲的凶手。
这句话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刘东面对薛问均的态度。
总有人不敢面对现实,将问题推向其他人,用对别人的怨恨来消除自己内心的负罪,而随着怨意的加深,原本坚固的底线就会被动摇,继而成为一种施暴的借口。
这是很多人的底层逻辑,当然也有可能会成为刘东的。
快捷拨号键沾了手汗变得非常滑,丁遥仍保持着对峙的姿态不肯放松。
几乎是她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吴远航眸中就掀起了巨大的风浪,震惊、愤怒、受伤、自责......
丁遥无法分辨哪一种是真的,哪一个又是演的。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过了很久,他冷静下来。
见她点头,他又沉默。
丁遥等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又直接地说:“你不问理由吗?”
“不用了。”吴远航挤出一个惨淡的笑,“我知道是为什么。”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
“我怀疑你是凶手,你不反驳?”
“如果他是自杀,那我可能是凶手。”吴远航苦笑,“你相信他是自杀吗?”
丁遥一顿,感觉自己又被他带回到了原点。
不等她开口,吴远航已经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跟我来吧。”
3.
丁遥握紧了手机,跟着他到了房间门口。才过去了一周多,这里有关薛问均的痕迹就已经彻底不见了。
吴远航走到床前,那里自上而下悬着帘子,似乎是为了遮挡老化斑驳的墙面。
他侧身,??看向门边抱着手的丁遥,“你不是想知道我相不相信吗?这就是答案。”
粗重的麻料被推到一边,墙面被一大块白板覆盖,2008 年、2009 年、2010 年......来自不同年份的报纸、便签、照片交叠着密密麻麻,破旧的纸张脆弱得一碰就碎,丁遥的视线跟随着如网般的线条穿行着,最后汇聚到中间那张黑白照片上。
照片是从运动会的合照上截下来的,他望着镜头,眼睛耷拉着,嘴角紧绷成一条线,像是对这种集体活动感到厌烦。
“这么多年,我找到的东西很少。”吴远航拿起板边吸附着的笔,找了处空白,写下丁遥的名字,“从熟人作案到随机作案,各种可能,我都尝试过了。”
“我研究过自杀论坛,混迹过鲸鱼游戏,关注过连环杀人犯,在网上搜集那些悬案疑案,想要找到一点点共性,任何你能想到的角度,我都试过了。可是没有规律,所有的线索都在告诉我,他就是自杀的,可越是这样我越不相信。”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还在读书,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怜,后来,我成年了,毕业了,能做得更多了,却没有人再相信我了。”
丁遥失神地望着那张黑白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他怀疑我是应该的。我确实做得太烂了。因为我爸的事情,我说了很多重话,他来找我,我让他滚,他让干妈收养我,我告诉他不要觉得这样就能弥补他犯下的错。可实际上,他有什么错呢?”吴远航素来亲切圆润的脸,变得哀伤。
薛问均没有错,他再清楚不过了。
丁遥收回手,尽管震撼于这面长达十年的线索墙,也立刻打消疑虑。
她清楚,在吴远航眼里自己仍然是一个碰巧知道一些信息的旁观者,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凶手”不会有威胁。她也不需要用什么高级的技巧去试探,她只需要表演好一个空有热情,没有脑子的中二少女就好了。吴远航会掉以轻心,她也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
“你想过杀他吗?”
“没有。”
“你不是恨他害死了你爸爸吗?”丁遥不惜用自己来类比,“我奶奶觉得我害死了我爸,她就恨不得杀掉我。你为什么没有想过呢?”
吴远航调整着纸片的位置,“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奶奶一样。而且她也没有狠下心不是吗?”
“那也不是对着我狠不下心。她是不想——”丁遥顿住了。
不想毁掉自己。
为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丁遥搭上自己安逸的后半辈子,这样不值得。
4.
吴远航仍旧慢条斯理,他后退几步,抱着手,看向这面颇耗心力的墙。
“我不会因为我爸杀他。不怕告诉你,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打人,我妈我姐被他打跑了,我就被他攥紧了。”他掀开长袖,露出烟头烫过的疤,“最狠的一次,我打错酒了,他要五十五度的,我买成了二十三度,他说我浪费钱,说我是克星,皮带打断了也没消气,罚我在门口跪着。”
“我记得特别清楚,08 年特大雪灾,就一晚,南巢的雪就积到了膝盖,那晚我就跪在门外边儿,又冷又饿,雪掉在我的脖子里,时间久了,毛衣也湿透了,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被团起来的雪人。”他眼神冷漠,“从那之后,我讨厌下雪,非常讨厌。”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怨薛问均是吗?”
吴远航垂下眼眸:“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恐惧吧。”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连接的人没了,被我无意间害死了,我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他是我爸,就算他再不是个东西,对我再不好,也没法改变这一点。而我呢,一下子从懂事能干的人变成了害死爹的儿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我接受不了,我只想逃跑。
薛问均对我越好,就越是在提醒我,那晚我都做了些什么。理智跟情感是两回事,我对他愧疚,也对他怨恨,我没办法好好面对他。但,也仅限于这样了。”
吴远航语气稍沉,又继续说:“只要我考出去,离开这里,那么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不堪都会从我身上剥离掉。我甚至可以塑造一个高富帅的形象,只要我能编得合理,那么我就可以从‘刘东’变成另外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成功了,甚至于林川竟完全将他当成了薛问均。
没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未来,只为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报仇。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
合理的推测链又一次被逐个击破了,丁遥心沉了沉:“你为什么要回来?”
清北的毕业生,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
“不是每一个清北的学生都可以成为科学家、成为国家的栋梁。我......”吴远航望向那张黑白照片,“不是他。”
薛问均生来就优秀,生活的不如意并不妨碍他的大凡光彩,而他不一样。他跑了一辈子,拼了命地离开南巢,可午夜梦回他看到的却是薛问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提醒着他——他的生活是从薛问均那里偷来的。
他不希望薛问均死掉,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直接的受益者。那种愧疚,让他在薛问均不在的这些年里承担起为人子女的责任。为他的父母跑前跑后,更不放过每一条可能的线索,探寻着那个真相。
丁遥蹙眉,发现了这其中的怪异:“吴阿姨就相信他是自杀吗?”
这样离奇的手法,吴远航都觉得怪异,他们作为父母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他有这个倾向了,所以看到......才会相信。不止他们,我也早就发现了。”
“怎么可能!”丁遥提高音量,刚打消的疑虑又瞬间暴涨。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那时候估计你还小吧,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孩儿说这些事情。”吴远航道,“薛问均不像看起来那么幸福。我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就知道了更多。他常常睡不着,一直在吃药缓解,一种药吃出抗性,没效果了就换另一种。我看见过他写的遗书,从很长很长到很短很短。我知道他越来越认真了。”
丁遥的认知已经被彻底颠覆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薛问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她知道他过得不开心,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他生出这种念头。什么睡不着,什么遗书,她通通不知情。
太阳穴跳得生疼,丁遥忽然觉得有点晕,大脑不听使唤地将信息排列组合,甚至开始怀疑起相机里的录像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他的遗书是什么?”她抓了抓瘙痒的脸颊,“你不是说他那天留下遗书了吗?”
简单的几个字早已烂熟于胸,吴远航闭了闭眼,道:“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如果不知道,那就慢慢猜吧。”
一句打磨了很久,简短却最伤人的遗言,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吴佩莹大病一场,薛志鹏带着她去了更大的医院治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楼道里搬家的动静仍在继续,乒乒乓乓的撞击中夹杂着指挥声和叫骂。
“干爸干妈意识到的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刺激到他。在出事之前,薛问均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们就更觉得他是认真的了,把什么都说开了,薛问均也坦白了有过这种念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活好多年。他们当然不相信,薛问均还花了一段时间才让他们打消这种担心。可惜后来......”
后来还是发生了,吴佩莹跟薛志鹏自责不已,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不应该去工作去出差,总之跟世界上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