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头看向了车窗外,并没有动膝盖上那份卷宗,那里面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了多遍,虽然不能倒背如流,也算如数家珍了。
3
赵建国的爱人早在四十年前就因为难产离世,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给孩子娶妻生子。
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有了孙子后,他又开始带孙子。两年前,孙子赵刚也考上了大学,寒暑假赵刚就去父母那,赵建国彻底成了空巢老人。
无事一身轻的赵建国压抑了四十多年的某种欲望却在这个夕阳岁月里迸发了,老头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院门口,端着一壶劣质的高碎茶,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过的女性,不时嘟囔几句诸如“这个屁股大”“那个胸够大”“这个脸蛋挺漂亮”“真他妈难看,白日都没人要”之类的恶心话。
一年前,老头还赶时髦,在孙子赵刚的帮助下学会了手机上网,整天抱着个手机噼里啪啦地按个不停,脸上不时露出傻笑。对村民的调侃,他的回应是收起手机,不给任何人看。
据说,半年前,赵建国还跑到市里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却不停地嘻嘻傻笑。
“你懂个屁,爷们也是和大学生睡过的人了。”对村民的疑问,赵建国啐口唾沫,洋洋自得。
然而,就像静丫头说的,这些只能算是间接的线索,连证据都够不上。
也许唯一能让我们有所突破的就是村民们都说,他家院子里的那股味道是个人都受不了,可老头自己却是怡然自得,毫无不适。
可这条线索究竟有什么用
,却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的。
“辩护人,请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进行质证。”
一阵恍惚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有些茫然,直到腰间被人戳了一下,这才惊醒,现在是2月26号,自己是在审理赵建国故意杀人案的法庭上。
“辩护律师,请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凶器’进行质证。”法官又说了一遍。
“哦,没有疑问。”我摇了摇头。
“被告人,对‘凶器’你是否有疑问?”法官又问。
被告席上的赵建国摇头,没有吭声。
“公诉人,请继续出示证据。”
检察官递交了一组照片和勘验报告,同样的副本也送到了我们手上,法官查阅之后,再次要求我们和赵建国对证据进行质证,回应他的依然是我们的没有意见。
“真不知道出这个庭有啥意思,丢脸啊。”老罗挪了挪屁股,如坐针毡。
对于公诉方出具的证据和公诉意见,我和老罗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一概以没有问题回应。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知道还有谁肯来找我们代理。
“审判长,审判员,依据警方的调查以及我们的核实,赵建国故意杀人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另外,根据我们的走访调查,赵建国为人好色,曾屡次骚扰村子里的女性,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赵建国在杀害被害人之前,对被害人实施了性侵,遭到了被害人的激烈反抗,
这才导致被告人杀人并碎尸。因此,对本案的被告人赵建国,法庭应以强奸罪和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进行判决。”公诉人发言道。
“反对。”我怔了一下,条件反射般站起身,驳斥道:“对于赵建国杀人一事,证据确凿,当事人也供认不讳,在此我方不做反驳。但公诉人提出,赵建国涉嫌强奸了本案的被害人,并因被害人的激烈反抗构成了被告人的杀人动机,这一点恕我不能苟同。法庭尊重的是事实,是证据。我想请问公诉人,你们质疑我的当事人强奸了被害人,证据在哪里?勘验报告、尸检报告中都未曾出现过‘性侵’或者相类似的字眼,所以你们依仗的是那些村民的笔录吗?”
“这不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吗?”我摊了摊手,“他们亲眼看到了我的当事人强奸了被害人了吗?至少从笔录中我没有看到这样的描述。那么公诉人所说赵建国强奸被害人一事,就完全成了没有证据的无稽之谈,依据仅仅是村民说赵建国好色。可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赵建国的好色也仅仅体现在他的言语上,是否采取了切实的行动,同样没有对应的证据。”
“公诉人指控被告人赵建国犯强奸罪,我认为不能成立。”
“再来说说关于赵建国杀人这件事,警方就真的查清了事实了吗?”我继续道:“被害人是谁?赵建国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被害人
的衣物和头颅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些警方都没有查明,但法庭不能对此无动于衷,我们不能排除赵建国没有交代的部分是不是还隐藏着其它的秘密,是不是会影响到对本案的定性和量刑。”
“被告人,被害人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你是怎么处理被害人的衣物和头颅的?”审判长微微蹙眉,问道,“请如实回答法庭的问题。”
“说那些干啥啊。”赵建国嘟囔了一句,“我杀人了,这没啥可说的,法庭咋判我都认。”
“赵建国,你知不知道,你做的案子手段残忍,情节恶劣,认罪态度非常不好,按《刑法》,你很有可能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也是公诉人在公诉书中提出的请求!”老罗厉声喝道,“你就那么不想要命了吗?你不交代清楚这些事情,永远没法洗清你是不是真强奸了被害人,你还要不要脸?就算你不要脸,你儿子你孙子呢?你还让不让他们要脸?”
赵建国哆嗦了一下。
“辩护人,请克制。”审判长皱了皱眉,警示道,又看向了赵建国,“被告人,你清楚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吗?”
“我知道。”赵建国低声道。
“那你就老实交代啊,还等什么?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老罗忍不住催促道。
“啊,啊?”赵建国呆愣了一下,仿佛猛然间惊醒,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不认识她,是个外来的。”
在法庭
庄重肃穆的氛围下,赵建国终于缓缓开口,“她来我家打听事,我看她长的挺好看的,就想和她做那事,她不干,大喊大叫的,我一失手就杀了她。”
“杀人之后呢?”审判长问。
“没地方扔,我又害怕,就切碎了,放到罐罐里,埋起来了。”
“被害人的随身物品和头,你是怎么处理的?”
“衣服烧了,头,带进山里扔了。”
“你对被害人实施了性侵吗?”
“没有。”赵建国连忙摇头,“那时候就剩害怕了,哪还能做那事啊。”
“你记不记得被害人长什么样?”
“记不太清了。”赵建国摇头,皱着眉,努力在回忆里搜索着相关的片段,“大概,40来岁吧,穿一身白色的羽绒服,个挺高,起码有一米七吧。”
“你撒谎!”旁听席上,一道身影霍地站了起来,静丫头脸色苍白,厉声道。
“安静!”审判长敲响了法槌。
“看尸检报告。”静丫头冷冰冰地盯着赵建国,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撒谎!”这才在位子上坐好。
我匆忙抓过卷宗,翻出了尸检报告,包括公诉人和审判长在内,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动作,神情万分紧张。
看着报告里的内容,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审判长,警方的尸检报告已经明确指出,现场发现的被害人推测年龄在21岁左右,被告人赵建国却说被害人大约40岁,这个年龄差距过大,我认为,这是一
个不能忽视的问题。”我说道。
“被告人也说自己记性不好,记不清了,可能是他记错了呢?”公诉人反驳。
“他可能记不清被害人的容貌,可能记不清被害人的身高体重,但是,相差20岁,我想除非是健忘症患者,否则,是个年轻姑娘还是个中年妇人这种事,不可能记错吧?”我微微一笑,“赵建国的记性可能不太好,但是绝不会连这么明显疏漏都犯。”
“审判长,公诉人,我想我们有必要做一个最坏的推测。假设我的当事人真的如他供述的那样杀了人,那么,警方现在找到的这具尸体真的是我当事人杀掉的那个吗?”
听我这么说,法庭里顿时响起了嘈杂的嗡嗡声,无论是法官还是旁听席上的人,都被我这个大胆的推论惊到了。
“老简,你咋想的?”老罗拉了拉我的衣角,不安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得给我们惹多大麻烦?万一……”
“没有万一。”我摇了摇头,“赵建国既然决定要说出事实,被害人年龄这事,他就没必要撒谎。但是和现在这具尸体对不上,这就意味着,在这个案子里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凶手,另外一具尸体,而如果警察找不到赵建国杀的那个人,光有他的口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啥?”老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知不知道,也有可能这老头杀了不止一个人,他记混了,那时候才
叫万劫不复呢。”
“那有什么?”我呵呵一笑,看着正和审判员低声交流的审判长,自嘲地说道:“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这不像是一个律师说的话,但是你我不就是想做这样的律师吗?”
“那是你,我只想赚点钱,早点财务独立。”老罗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既当婊子,又他妈的想立贞节牌坊。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坑得死无葬身之地。”
“你坑我的次数可比我坑你的时候多多了。”我反唇相讥。
“我那都是小坑,你这个……”老罗无奈地摇了摇头,“掉进去可就爬不出来啊。”
“那我也认了!”我点头,“做人得有点起码的原则。”
“肃静!”审判长停止了和审判员的交流,敲响了法槌,“鉴于本案现在出现了此前未能查明的部分事实,被告人的供述有待核实。依据现有证据链条,并不能排除合理怀疑,即本案有另外一名被害人的存在,也无法证明被告人赵建国杀害了本案已查明的无名氏被害人。合议庭合议后认为……”
“审判长。”公诉人突然举手示意道:“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五条第二项规定,在法庭审判过程中,遇有下列情形之一,影响审判进行的,可以延期审理:检察人员发现提起公诉的案件需要补充侦查,提出建议的。鉴于本案目前的情况,我们认
为,本案应该进行补充侦查。特向法庭申请补充侦查,延期审理本案。”
审判长愣了一下,转身和审判员交流了几句,点了点头,“合议庭充分考虑了公诉人的意见,认为公诉人的请求有法可依,合议庭裁定,本案延期审理,待公诉人完成补充侦查后,另行选择开庭审理时间,补充侦查期限不得超过一个月。”
4
“这案子,不会真有另外一个凶手,和另外一个被害人吧?那咱玩的可就有点大了。”老罗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问。
“大概就赵建国自己知道了吧。”静丫头把头发打散,重新束成了一个马尾,“不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我同事今天带着他进山去找被害人的脑袋了,只要找到脑袋,一比对就知道结果了。”
“我们不是去会见赵建国?”我愣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是去拿一份体检报告。”静丫头道,“厅里的车都有任务,只好抓两个苦力凑合用了。”
“啥体检报告?”老罗一脸的迷茫。
“赵建国的啊。”静丫头得意地扬起了脑袋,“我总觉得这老头有毛病,那么大的味,他愣是说没有,还能过得那么逍遥快活。他从你要烟那天,你也看到了吧,老烟民肯定先动鼻子,他倒好,就知道直勾勾地看着,那反应可不太对。”
“那能说明啥?”老罗随口问道。
“你就不能动动脑子?!”静丫头颇感无奈。
“那说明,他的嗅觉可能有问题,如果真是他干的,他不会把东西埋在那,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地方埋着那些东西。”我有些沉重地说道,“可他还是承认自己杀了人,碎尸,藏在了那里。他在包庇谁?”
“看看,还是小明哥,一语中的。”静丫头回头冲我竖起了大拇指,“他能包庇谁?家里
就那么几口人,现在就看看谁能和被害人挂上关系了。等会儿……”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了电话,听了一句,脸色骤变,“你说什么?你们干什么吃的?那么多人看不住他一个?”
“我们也没想到,这老小子带我们去的会是那么个地方,我们还以为,他真的开始配合我们工作了呢,哪成想,他突然就跳下去了,我们……我们来不及反应。”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惊慌无措的声音,“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静丫头冷笑一声,“自己去局里找你们局长,问问他怎么收拾你们吧。这身皮,我看你们先脱下来几个月再说吧。”
她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神色冰冷,满面倦容,“停车!”她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老罗依言在路边停好了车,“咋地了?不去医院了?”
“不用去了,没意义了。”静丫头靠在座位里,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出事了?”我凑上去问。
“赵建国死了。”静丫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
“死了?”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你们不是带着他去找被害人的脑袋吗?怎么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就死了?!”静丫头暴躁地抓了把头发,冲我笑了一下,“对不起啊,小明哥,我有点不舒服。
”
“刚才来电话的人说,他们按照赵建国的指点进山,结果赵建国把他们引到了悬崖边,然后,趁着我们的人不注意,就跳下去了。二十多米高,下面都是碎石。”静丫头苦笑了一下,“嫌疑人意外死亡,这回我们可是要倒霉了。”
“他为啥要自杀呢?”老罗恨恨地砸了下方向盘,“都到这份上了,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老王八羔子,这不是死也不让人安生吗?”
“你刚才说什么?”静丫头猛地坐直了身子。
“我说,这老王八羔子,死了也不让人安生!”老罗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前边那句。”
“马上就水落石出了啊。咋了?”